读辛尘先生《书法三步》

       辛尘先生《书法三步》的第一章，始于书法概念界定之困难，在厘清了各种定义所存在的漏洞之后，作者放弃了重新界定的努力，而将全书的讨论引向对书法一般的描述，也是就“什么是书法”，和对书法历史形态的演进——由实用书法、艺用书法到美术书法——及其与特定阶段的社会、文化间关系的描述。这两个问题，构成了全书第二至四和第五至七章。而在最后的第八章，作者在对近30年书法研究成果进行反思的同时，指出书法史研究的意义在于帮助人们准确把握书法史演进的逻辑，并为创作提供支撑。而就作者所描绘的书法逻辑发展史而言，美术书法将成为今后主要的创作形态，因此今天的理论研究的目标便不言自明。
　　  这本书是作者对上世纪90年代初的旧作《书法与中国人的心灵》的修订与改写，体现了作者30多年来对于书法创作的持续关注和对书法研究路径的沉思。虽说修订与改写的幅度相当大，但字里行间仍然洋溢着当年的现代主义色彩。从作者从容、肯定的叙述之中——“我以为”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我们不难感受到他对书法未来方向深有把握的自信，当然还有前瞻性的眼光。书法形态是连续的不断更替的，书法史是社会发展与学术思想史在书法中的映射，书法研究肩负着发现规律并指导创作活动的责任——无论是时代精神，还是历史决定论，在近年来的史学界都饱受质疑，人们更多地开始讨论断裂，研究小时段，热衷于具体问题研究，并赋予理论的关怀，但对于长时段的宏观架构，人们大多持不信任与回避的态度。在这个时候，辛尘先生《书法三步》的出版，无疑能够刺激书法界对上述问题再次进行严肃的思考。
　　  在这篇短文中，我试图拈出《书法三步》中三个新鲜的问题，在尝试理解作者意图的同时，与他一起思考。第一个问题是“美术书法”，作者认为，书法必须表现出时代性，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是公民社会，书法必须表现当代人的“人性”，因此，此前的“艺用书法”必须退出舞台，让位于书法意象创造的现代性与书法形象塑造的新颖性相统一的美术书法。作者在书中辨别了美术书法与现代书法、现代派书法的概念，指出后者受西方现代艺术的冲击而形成，而前者则植根于中国文化本身，它必须遵守中国书法的基本原则——如文字、书写、素色，同时打通文学、绘画、音乐、建筑、摄影等其他门类，从而最充分、最真切地展现现代中国人的心灵。尽管对于当下的种种探索——无论是技巧性的，还是观念性的，辛尘先生并不满意，但是他仍为我们勾画了美术书法的大致蓝图。从打击以艺用书法立身的书法家的惰性而言，辛尘先生树美术书法的大纛无疑有着相当的积极意义，虽然他难以例举任何一件他认为成功的作品。既然美术书法建筑在以人性表现为中心内容的现代书法美学、书法艺术学的基础之上，那么什么才是当代人的“人性”？它如何严格区别于传统的儒、释、道影响下的“人性”，与现代哲学又是怎样的关系？它通向具体作品之间的管道又是什么？这些问题至今没有清晰的答案。我非常愿意相信“美术书法”的前景，但美术书法到底是怎样的书法意象与形象，依旧难以想象。
　　  第二个问题是与美术书法相联系的，辛尘先生认为今后占主导地位的美术书法必须是反复创作，而且其意象与形象是独一无二的。这一提法与传统的艺用书法的“风格”观念间有着巨大的冲突。所谓风格，不仅是艺术家之间相互区别的标志，也是我们为早期无纪年作品做出合理排序的依据。诚如辛尘先生所言，艺用书法并不强调艺术家某种特别的表现，它指向稳定的书写习惯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个性特征与面貌。但美术书法强调每一件作品的独特性，每一件作品都必须凝结艺术家对哲学、艺术史以及当下生活的感受与关怀。这样的创作方式不可避免会遇到很多问题：传统书法的精髓在于写意，即一次性的、自然的书写与情感抒发，我也相信它是书法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而设计样稿、反复修正与书写不仅会损害这种自然的表达，同时在技术上也难以达成，因为在我们的经验中，反复书写根本不能保证一件作品的最后一次操练是最出色的。作者也表示哪怕反复创作之后，最终仍选定第一次完成的作为成品，也显示出“反复”的价值，这与传统书法的“复印”式创作不可同日而语（将传统书法的创作方式定义为复印，相信很多学者与艺术家都难以认同）。而所谓的独一无二无疑是对“风格”的反动，因为一旦独一无二，则所有的艺术家都失去了辨析个人面貌的基础。果真如此，书法的未来必然是艺术作品的天下，而艺术家则必须消失在作品的背后。
　　  第三个问题是艺用书法的衰落源于流派的出现。作者在分析艺用书法的发展时，指出宋、明以后商品化、职业化的趋势，导致了书法流派的形成，亦即以地域为集结、以门派为根基、以某种书写风格为共同特征的书风趋同，而这极大限制了艺用书法的发展。从历史上看，流派的形成与元明以后大量文化精英滞留地方有关，无论是元末的政治原因，还是明代以后科举录取率的降低（读书人口增加而进士的总数并未出现大的提升），都导致了山林之士结成地方文人集团，这不仅使得地域流派书风成为可能，也促进了地方文化意识的觉醒及地域竞争局面的形成。流派书风积极的一面是彰显地方文化风尚，提升地方文化竞争力，其消极面则是流派的末流陈陈相因，书法失去创造性，最终失去竞争力。然而，将流派作为艺用书法衰落的根本原因，或许仍有探讨的余地，因为任何流派都不可能长盛不衰，但一个流派的衰落并不必然导致书法的衰落，因为会有其他更有创造力的流派趁势而起，从而总体上保持了艺用书法的持续发展，明清书法史正可作如是观。艺用书法衰落的真正原因，也许要从晚清以后书法创作主体的结构变化中寻找，当然这个结构变化——大多数文化精英离开书法领域——与西学兴起后政治、社会与文化格局的丕变有密切的关系。
　　  从总体上说，《书法三步》通篇都显露出作者深厚的哲学思辨能力与水准，不仅观点上如此，行文风格也是如此（作者常常表现出他的严密性，正说反说，允执其中，在他的论述框架内取得最大的包容性）。作者以一种相当简约而抽象的方式跟我们谈论书法以及书法的历史，闪光之处随处可见，而引人深思之处也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