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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戈壁来——去地图空白的地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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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1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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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戈壁来(上篇)
任生/文
目 录
  • 去地图空白的地方

  • 人从地下冒出来了

  • 我们住在地下

  • 伟大的疏勒河

  • 戈壁荒滩

  • 破城子三连

  • 全国有名的农场

  • 世界风库

  • 开始干活了

  • 广泉住医院了

去地图空白的地方

1968年12月,我大学毕业了,工宣队分我去甘肃省军区农场劳动。

农场在哪儿?工宣队没有说。小道消息说在河西。几个要去农场的同学挤在一起研究地图。一个同学指着地图冷静地说:“这儿!”大家一看,啊?在甘肃的最西边,一个空白处,一个什么标记也没有的地方,离新疆不远。能在这儿?他见没人信,振振有辞:“解放军的原则是不与民争地。这块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肯定没人,不在这儿能在哪儿?”说得人将信将疑。

解放军农场不会有好地方,冷是肯定的了。军区一个房间里扔了一大堆帽子和鞋,不要钱,随便拿。我挑了顶狗皮帽子,毛都快掉完了,虽然难看,图的是御寒挡风,还挑了双旧军用棉鞋。有人看了看我那帽子,说看那特殊样式,八成是林彪四野淘汰下来的。这么说也算是个文物? 

1968年倒数第四天下午,我们披着残阳,列队走出学校去了火车站。站台上满都是人,挂满了大幅革命标语,大喇叭震耳欲聋,反复播放毛主席语录歌。没有喧闹的锣鼓,没人呼口号,没人说话,也没人流泪,都默默地、静静地等着。我们坐的是慢车,硬座,站站停,听说多挂了几节车厢。车开了,满车厢不面生却不相识的人。 

一整天了,火车一直向西行驶,吭哧吭哧吼着:“向西!向西!向西!向西!”过了临泽,村庄越来越少,荒滩越来越多,偶尔出现的一棵树都成了难得的一景。火车又融入了茫茫夜色。 

大半夜里,突然有人大喊:“快,准备下车,到了!”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慌忙中不知南北,急忙起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下了车。啊,真冷!没风,寒气飒飒地无声包围住了我,直往人怀里钻。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赶快搓搓耳朵,跳了几下。 

下车的人真不少,有好几百个,都静静站在站台上。到处黑黢黢的。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站,只有一栋房子,是办公室兼候车室兼售票处。 

这是哪儿啊?有个站牌。没路灯。已是农历十一月十一了,月亮已半圆,我贴近站牌,凑着月光努力辨认,哦,是两个大字——河东!河东?好怪的名字。这儿有南北流淌的河? 

人从地下冒出来了

火车抛下了我们,喘着大气走了,向西,继续它的路。

寂静统治了一切。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静得让人害怕,心里发空,什么也抓不住。人们压低了声音说话,仿佛怕打破这瘆人的静寂。

满天的星星,银河横亘。来甘肃五年多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那么密,那么大,又那么低,天幕都承受不了一样。 

没刮风,很冷很冷,厚棉衣一点用都没有,寒气径直穿了进去,直向骨头缝里钻。消息传来了。路不近,得走着去,还得再等一会儿。有人和提着马灯的铁路工人聊上了。知道了河东是三等小站,小得不能再小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是河东车站开天辟地以来的大事件。 

过了几个小时。能看清方向了,有人下令出发!太冷,再不走非冻僵了不可。心头响起了熟悉的旋律,“听,风在喧嚷,看,流星在飞翔,我的心在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箱子行李都让汽车拉走了,我们提着脸盆漱口杯什么的随身物品,排着松散的队,默默走在一片大荒原上。 

天蒙蒙亮了,景物勉强可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没有河,没有树,没有房舍,没有农田,没有鸡鸣,没有犬吠,什么都没有,只有荒滩,一条发白的痕迹,依稀可辨,孤孤零零,弯弯曲曲,一直向西南方的天边伸去。 

天大亮了。大家互相一看,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长长一队人,有男有女,有高有低,衣服各式各样,大棉袄小棉袄,什么样的都有;有人用围巾包着头,只留两只眼,有的带着大口罩,有的戴着古老的狗皮帽子,也有人不知用什么东西把头胡乱包成个大包。有一个女生还背了只小提琴。不管男女,只有一个共同点:全是白胡子,白头发,白眼睫毛,像圣诞老人一样。过去在小说里才能读到的呼气成冰,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看到。 

走啊走,这是往哪儿走啊?没人问,都是闷着头默默地跟着前面的人走。太阳已经出来了,我们还在走。 

“啊?那是什么?”忽然有人喊。大家往前方仔细看,茫茫荒滩上,有个细细的杆子,是人栽的!有杆子就有人。咦?怎么连一个人都没有?正狐疑间,忽然,从地表下冒出来个小黑点,一晃,大了,哦,是个人!再看,小黑点一个接一个从底下冒出来,像水池冒泡泡,一会儿一大群。 

“啊!人从地下冒出来了!”他们住在地下! 

说话间可就真到了。“集合!”解放军一声大喝,我们马上列队,竭力站好。一位解放军走出来,四十来岁,黑,方脸庞,不胖不瘦,稍高,胸挺得笔直,军装合身,干干净净。“立正!”排长继续喊,“稍息!立正” 

那个解放军说话了,东北口音,“同学们,你们到的是五三八五部队一营三连。解散!”老同学都散开走了,我们还愣着呢。这就算说完了?真是世界上最简短的欢迎词。 

我们住在地下

我们住的是地窝子。

地窝子在地下,两米来深。一进门两边都是大通铺,一边睡6个人,一个挨着一个,一个人只有一张窄褥子宽的地方。头一律朝中间。大通铺之间的空地上有煤炉子,一根烟筒直通房顶。脚头的墙上有个土台,可以放各人的箱子。

我站在地窝子里,透过正中的小小天窗往上看,想起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一个镜头:老牧民在帐篷里抬头看天,说:“要变天了。”没想到我也这样了。 

一看就知道了,地窝子简单,特好修。找块合适的地方,可着大梁的长度,平地挖下去,不到一天时间,一个两米来深、5米宽、5米多长的大坑就挖成了。坑底两边留出2米宽的土台,那将来是大通铺。在地面上横搭一根长长的粗粗的圆木,那是大梁。房顶怎么办?早来的人说,这儿遍地都是一人多高的芨芨草,用芨芨草编个大草笆子,往大梁上一搭,笆子上再糊上厚厚一层泥,正中间开个天窗就行了。房门?更简单。把装过萝卜的草袋子扯开,往进门处一挂即可。在这一没有水泥二没有砖头的地方,一天就可修成。 

地窝子里到处都是土。土的地面,土的墙,土做的床,一摸一把土。床上落的是土,拍拍衣服是土,吸口气还是土。不能要求太高,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地窝子最大的问题是潮。你想想,人是直接睡在土地上的,尽管褥子下面铺了不少麦草,有人还特意在麦草上铺了块塑料布,潮还是不可避免。几个月后,碰上个天儿好的星期天,大家纷纷晒被褥。把塑料布揭开一看,啊?麦草早已沤烂了,成了一团黑泥。地窝子还有个大缺点,空气不流通。没有窗子嘛,不能讲究那么多。 

地窝子的故事不少。一天傍晚,大家都在自己的铺位上学习。忽然,“嗵”地一声,女生班的顶棚上猛地伸下一只大牛腿,牛蹄子在空中直晃。女生们吓得哇声叫了起来,有人急忙往外跑,好像地震了一样。男生闻讯跑过来一看,噢,是一头走失的牛。不知道它怎么走进了营地。地窝子的顶和地面一样高,用一尺多高的土埂围着,和平地没什么两样,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地窝子顶薄,哪里禁得起牛踩。那么大一头牛,要是砸在人身上,谁受得了?好险! 

刚去的一个早晨,我在地窝子里忙。突然,有人小声喊:“黄羊!” 

啊?黄羊?大名鼎鼎的黄羊?久闻其名未见其形的黄羊?我赶快冲了出去。噢,真是一群黄羊!就在我们营地的边沿,离了有二十来米。毛是土黄色的,和山羊没多大区别。黄羊听见了动静,都竖起了耳朵,一动也不动,突然,像是听见了命令一样,刷地一下全向南方,朝戈壁滩跑去。快极了,短尾巴翻了上去,露出了屁股上的白毛,只见一个个小白点在跳跃,一眨眼工夫就没了。 

它们没想到这地底下还住得有人。是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打扰了它们吧。 

伟大的疏勒河

元旦放了一天假。写信,洗衣服。来农场后的第三天,第一个休息日,就要这样过去了。吃完午饭,命令却突然来了:去疏勒河车站卸煤。没什么可说的,令行禁止,部队的作风。我们马上放下手头的一切,扛上铁锹集合,来了辆大卡车,拉上我们就走了。

一听说去疏勒河,我不由得有点兴奋。疏勒河!大名鼎鼎,中学地理学过,在地图上见过。疏勒,蒙古语,水草肥美的意思,那该是很富饶的地方了。

一听到疏勒河这三个字,就想起了初中学的大将军斛律金的诗,“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窿,笼盖四野。天苍苍,夜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从那天起,敕勒川就是我追随的梦。一看到电影上画片上的草原,我就想到了广阔浩瀚的敕勒川。在满眼绿色的大草原上纵马驰骋,该是多么心旷神怡。农村社教时,我爬上三千七百多米的高山,特意去看山上的军马场。山顶平而宽大,竟然是个美丽的草场,绿油油的牧草差不多有半人高,云雾缭绕,骏马皮毛闪耀着光,水洗过般的洁净。我第一次见到风吹草低现牛羊的美景。今天要去的是疏勒河,尽管和敕勒川只有一个字相同,爱屋及乌,敕勒川和疏勒河该都差不多吧。 

天空白花花一片,是晴天,看不见太阳。周围除了荒滩,还是荒滩,见不到一个人一棵树,好像这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一车人了。忽然看见了条小河。河?这沙漠似的荒滩上竟然还有河!小张是67届的,来得早,说那就是疏勒河。什么?那就是伟大的疏勒河,河西第二大的内陆河?这么有名的河,不是浩浩荡荡,也得欢腾流淌;即使盛况不再,也该能从开阔的河滩揣想当年一泻千里的壮景。他有没有搞错?眼前的疏勒河,既没有宽阔的河滩,更没有汹涌的波涛,几线细细的流水,连脚面都没不住,汽车“嚓”一下就过去了,水花都没溅起来。这就是我向往的疏勒河? 

疏勒河车站到了。它在河东站的东南。我明白了,我们下车的河东,意思就是疏勒河的东面。 

中国火车站的建筑千篇一律,一种格式,单调,古板。疏勒河车站比河东大一点。站台后面有一排平房,是职工的宿舍吧。听说有个小商店,在戈壁滩,这可是很难得的哦,有人还买了些肥皂和烟。 

开始干活了。要干的活很简单,卸煤。也就是把火车敞车上的煤粉连推带铲往下扔。还没干上两分钟,脸上、鼻孔里、衣服上,到处都是煤粉,脸上只有眼角那一点是白的了。顾不上擦,只是不停往下推往下铲,干得很猛。出大汗了,感觉很有点怪,像是皮肤上粘满了泥,怎么甩也甩不掉。不用说,是煤粉钻到衣服里面,和汗水搅和起来,在和泥。头上,黑汗顺着脸往下流,嗓子眼发干,咳出来的痰都是黑的。后来连黑痰也咳不出来了,嗓子眼火辣辣的,像吞了一团火。 

一气干了半天,排长没说休息。天快黑了,他催得太紧,我们只能一直不停地干。干完了一个车皮,又上另一个,好多车皮啊,整整一列车呢。全卸完了,又往卡车上装煤粉,装满了几大卡车,人家开回去了。 

活终于干完了,天已黑了。浑身上下都是煤粉,一个个都成了水深火热的“第三世界”。这是当时的流行语,指的是非洲黑人。没有地方洗,只能凑合着走了。卡车拉煤走了,我们步行回去。 

已是农历十三了。没云,还好,那天风不算大。月亮升起来了,大大的,快圆了,照得荒滩上亮堂堂的。那么亮的月亮,在兰州从来没见过。可惜太累太冷,没心情欣赏。 

荒滩上没有路,排长领队。我们排着松散的队,扛着铁锹,一直向西,朝着营地的方向。路不近,听说有二十多里呢。满身大汗已落了下去,冷劲上来了。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风不算大,可特别冷,用刚学会的土话说就是“风利得很”。可恶的寒风,专门从领口、袖口、衣襟下,从一切可能的缝隙朝身子里钻,掠夺我可怜的体温。周围全是荒滩,光秃秃的。我真累了,只想钻在一个土洞里歇歇,可哪有避风的地方?排长没让休息,我们只能快步走。 

月亮升到头顶了,路像走不完似的。干了大半天活,累得要命。九个小时前吃的午饭早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肚里空空的,前心贴后心,饿得发慌。湿透的内衣黏糊糊,凉冰冰,紧紧贴在身上,更觉得冷得难受。我那二十年军龄的狗皮帽子一点儿用也没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冷,穿过头皮径直往脑子里钻。渐渐,头有点发木;渐渐,头痛起来了,就像有人用锥子扎我的头,疼得要裂开一样。我神经衰弱,早习惯了那种连绵不绝的钝痛。这次感觉完全不一样,是巨痛,是从来没有过的尖锐的刺痛,痛得难以忍受。怎么办?没办法,谁都帮不上我。我一个字也没说,咬牙忍着,跌跌跄跄,走一步少一步。 

总算到家了,已是夜半时分。累得实在不想动了。那怎么行?我强打精神站起来,打水擦身。解开衣服一看,连大腿跟儿那儿都积了厚厚一层泥,是煤粉的泥,毛巾一下去,一盆水成了墨汁。再换一盆水,洗下来的水还是黑的。就这样洗了好几盆水。洗完了,坐在熊熊炉火旁,吃上了热呼呼的面条,啊,好舒服。饭后好好睡了一大觉。第二天起来,头不痛了。 

戈壁荒滩

真让那位同学说中了,我们的农场在安西县东部,地图上空白的地方。安西没一点名气,知道的人很少。那就从有名的敦煌说起吧。安西在敦煌东北,一百公里,而我们农场,在安西正东,近一百公里的一个荒滩上。

安西,古名伊吾,汉唐时代是帝国的西部疆域。地方荒凉,气候恶劣,人烟稀少。除了不多的几个绿洲之外,全是荒漠、戈壁和荒滩。岑参说:“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我站在地窝子顶上遥望,全是荒滩,无边无涯,一片黄褐色。没有房舍,没有道路,没有树木,没有人语,没有犬吠,没有鸟鸣,连狼嚎都没有。死一样的静寂中,在耳边呼啸的只是带哨的风声,还有自己粗重的呼吸。 

我往北偏西看,视野的边缘有个小小的黑点,顺风时能隐约听到一点火车的汽笛声。听人说那是个火车站,桥湾。我转向东北方,我们下车的河东车站在哪里?我们冒酷寒长途奔波二十里的小路又在哪里?我仔细辨认,一点也看不见。可我知道河东车站就在那里,什么时候才能坐上离开这里的列车? 

我转过身,睁大眼睛,一点一点眺望东偏南的地方,能看到的除了荒漠就是荒滩,没有一点人烟。我早把地图看熟了,知道顺着铁路从桥湾向东走,就到了河东,再往东走,是疏勒河、玉门镇、嘉峪关、酒泉、兰州……于右任悲叹得好啊,“故乡不可见兮,唯有恸哭。” 

我往北边看。在视野的边沿,在天边,是一线群山,土黄色的,连绵不断,逶逶迤迤。解放军说那是马鬃山,甘肃省仅有的一段国境线就在那里,是无人区。马鬃山紧挨着蒙古高原,是沙尘暴的发生地。料峭北风从那儿长驱而入,带来难忍的寒冷和干旱。 

西边呢,西边有什么?我转过身,看到的只是荒漠,是什么都没有的荒漠。早在书上读到,那儿有敦煌古窟、肃北野马和阿克塞的石棉。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片苍苍茫茫,直到天边。我还知道,在遥远的西边,有古人悲咏了两千年的阳关和玉门关,那儿是西域里的西域,光听听这地名就不由得人裹紧了衣衫。要是继续往西走,过了200多公里的恐怖无人区,就是无人不晓的罗布泊。可还能看见高高的蘑菇云? 

我转过身,看远远的南面天边,那里是千里祁连山脉,山连着山,岭连着岭,连绵逶迤,没有尽头。高峰连天,山头一线白雪。云飘过去了,高峰顿时隐在了缭绕云雾中。听说5937米的最高峰,就在我们农场南面稍偏东的地方。 

今天是个大晴天,可天上地下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在混沌世界里一样。太阳只是个小白点,挂在天上,半死不活,没有一丝暖意。寒风裹着沙尘嚎叫,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我们三连是整个农场最靠东最靠南的了,孤零零,南边紧紧靠着戈壁滩。营房全是地窝子,不走近根本看不见。放眼四望,能看到的全是荒滩,一点人迹都没有的荒滩。小草稀稀拉拉,骆驼刺、沙棘和芨芨草之类,连地皮都盖不住。 

早在中学地理课上就知道了,戈壁,蒙古语,是茫茫一片的意思,是亘古无人的茫茫瀚海,是无边的荒漠荒野。戈壁,是蛮荒之地绝望之地的代名词。戈壁,就意味着难当的酷寒,意味着孤寂和无助。 

营房南边不远,有个不小的土城,很古老很古老了,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光那土夯的城墙就有三、四米厚,中间围成的空地有小足球场大,还有一点点形将消失的营房残垣。当地人叫它“破城子”,我们连自然被叫成了“破城子三连”。土城东侧,有个孤零零的烽火台。土城加烽火台,是戈壁滩上难得一见的地标。 

营地西边,破城子东边,有一条注入疏勒河的小河,叫九道沟。早已干涸,一滴水也没有了。九道沟两人多深,底儿很平,宽的地方有上百米,全是沙土,平展展的,自南向北,蜿蜒而去。沙漠似的地方,什么时候有过汹涌的大河?曾经洪浪滔天的壮景已无从想象了。 

这儿的荒滩很特别,全是荒土,没石头子儿,连一个小石头子都没有。那土特别细,颜色发白,像滑石粉一样。用力踢一脚,沙土随着风,呼地一下往天上飞。沙土很干,没一点水分。是干燥的空气吸干了表层土壤的水分吧? 

我张望四周,一马平川,无遮无挡。仔细看,则是大平小不平。到处是一条条斜向小沟,从东南往西北。沟一人来深,坡度很缓。要是远远来了个人,走着走着没了,看不见了;走着走着,又露出来了;走着走着又没了,就像在大海里随着波浪浮沉。 

晚上,东偏南的天边,常能看见不少探照灯光柱晃动,彻夜不息,增加了神秘感。有人说那是监狱,有人说那是保密工厂,国家的最高机密。 

破城子三连

是解放军农场,以后就得按解放军那一套行事了。

连长和指导员是部队现职连级干部。全连有3个排,每排有一名解放军现职排长管理。男生两个排六个班,每个班12个人,正副班长各一名,都是学生。第三排是女生排,三个班。炊事班直属连部。还有司务长和医生各一人,都是学生。

我们来的第二天就开全连大会。在一个地窝子里,我们端坐在小板凳上,连长站在我们前面,严肃宣布:“你们是接受再教育来的,要接受军事管理,过战士生活。不准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不准串联,不准谈恋爱,不准结婚,不准探亲,不准家属来队,不准已结婚的过夫妻生活……”一大串“不准”像手榴弹接连在头顶凌空爆炸,威慑力不小。 

营区不大。十来个地窝子都面朝南。最北面是两排住房,连部理所当然在第二排的中间,是营地的中心,大家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它。 

营房南边是片空地,那是全连的活动中心,常在那儿列队训话晚点名。一根不大直的柱子上钉了几片木头,安上了篮球筐,可以打篮球,半场。

旁边立了根旗杆,就是我们来时远远看到的杆子,有十来米高,是这一带的最高建筑。偶尔会升旗。若有人外出或干活,晚上就挂上盏马灯,十几里外都能看得见。 

营地的东南角是灶房。灶房北面不远有一眼井,安着辘轳,井不深,不到十米吧。水不苦。干得像沙漠的地方,竟然有这样的井,让我吃惊。感谢上天给我们这水井,要不,这日子该怎么过。 

没有星期天休息的制度。什么时候休息解放军说了算。若农活不太忙、没有特殊情况,隔周能休息一天。可我们是新垦区,有干不完的活,就连这两周一次的休息都不能保证。离开连队营地得请假,回来要销假,这是部队的规矩。 

我们的粮食和油的问题只能在部队的供应处解决了。我很高兴再不用操心计划饭票了。粮食比较新鲜,没有陈粮的霉味儿。好的事是杂粮少,在甘肃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很少吃玉米面发糕,从来不吃高粱面,更不吃一提起来就头痛的钢丝面。就那点点包谷面,喝喝糊糊足矣。面好,大馒头又白又暄,特让人高兴。不能要求更多,我很知足。 

一日三餐,哨响开饭。没有饭堂,以班为单位,用脸盆打回去,在自己的地窝子里坐在小板凳上开吃。饭菜几乎永远不变。早上,苞谷面糊糊,咸菜,馒头;中午,苞谷面糊糊,炒菜,馒头。最常吃的菜是老三样——炒洋芋片、炒萝卜丝、炒甘蓝。可别以为有3个菜啊,一顿只有一个,三个菜轮着吃;晚上,汤面条或包谷面糊糊,馒头,有菜,一点点。 

逢年过节改善伙食,会加菜,当然少不了红烧肉之类的好菜。会餐的那一天,全连上下喜气洋洋,就像过年一样。 

一个月要扣18元饭钱,比大学的伙食费还高20%。几乎不吃肉。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哪儿去买肉。按部队的作风,只能自己解决。连上已养了三四口猪,还小,猪和狗自由自在地在荒滩上玩,互相追逐,肚子一饿就自己回来吃食,全不知道有一百多双贪馋的眼睛在注视它,盼它赶快长大。 

猛地来了八个连,千把个人,什么都缺,又碰上大冬天,只能从外地采购蔬菜,用火车拉,一拉几车皮,堆得小山似的。时鲜菜蔬是没有的了,买的是红白萝卜、土豆和洋白菜,一大草袋子一大草袋子,能堆一地窝子,买一次吃半年。 

农场是甘肃省军区独立师的,已经办了些年头了。办农场是部队的老传统,为的是打些麦子养些猪,改善连队生活。以前规模不大。每逢农忙,种地割麦子,就调几个连上去,干它一两个月。现在,来了上千个壮劳力,军区领导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开几千亩地,打个翻身仗。 

我们连这块儿算是新垦区吧,什么都没有,一片荒滩。我们的任务是开荒。目标是明年收麦子。一无所有的荒滩,明年就能收麦子? 

如果星期天让休息了,又罕见地碰上个好天气,风不大,有人就结伴去破城子和九道沟闲转。连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仍然胜似逛王府井。 

全国有名的农场

我们来了以后,这个农场就在全国赫赫有名了。一是地方最偏远,在西北的西北角,没听说有比我们农场更偏远的了;二是人多。一下子来了八个连的学生,包括一个军队院校连,有上千个学生,号称是全国人最多的学生农场。大部分是全国统招重点院校的,北大、清华、北京工大、中国科技大、哈工大、中央财经、西交大,兰大,河南粮院……北方无论哪个有名的学校都可以找到它的学生。

人是不是全国最多不敢说,要论自然条件毫无疑问是全国最恶劣的,是最,没有之一。自然条件的事以后再说吧,这儿先说说我们三连的人吧。

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有前行者了,他们是67届,大部分是4年制,推迟一年毕业,68年8月来到这戈壁滩,二、三、四连都是他们的人。大部分是陕毕办的。陕西毕办说没地方安插,要求甘肃代管一下,于是乎,他们就来到了这茫茫戈壁滩。西北农学院有好几十个人,还有十来个外地学生,北大清华北京林学院东北林学院中央金融学院等等。现在,我们也来了,68届,绝大部分是5年制的。陕毕办的有十来个人,西北大学陕师大西北政法学院。其他都是甘毕办的了,有二十多个人,兰大的,兰医的,还有几个外地院校,中科大、太原重型机械学院、北京工业大学、北京气象专科学校。 

都是大学生,来自四面八方,经历相似,遭遇类同,现在都来到这荒滩上劳动改造,那就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吧。但是,毕竟来自各地,各校有各校的风气,各地有各地的习惯,猛地走到一块,自然有个磨合的过程。 

我们来的时候,司务长和炊事班清一色是老陕,都是西农的学生。我们的伙食全农场有名。你一说是三连的,对方肯定说你们三连的伙食好啊,过年过节四大碟子五大碗,哪个连也比不上。这倒是实话,但是可别忘了,大家伙食费一样,油一样多,都没处买肉,四碟子五碗从哪儿来?没什么秘诀,我们平时是不变的老三样:洋芋、包菜和萝卜轮着吃。炒菜用油少,菜汤上飘着几个油星,为的是省下油和肉,等着过节大吃一顿,典型的陕西农民做法。落下个伙食好的名声,可苦了我们的身体。我们旁边的七连,不管过年过节,都拉平了吃,着眼点是身体第一。你说哪个方法好? 

听西农的人说,他们学校的分配原则是“近累赘,远对对,不远不近是光棍。”也就是说,家庭有困难的分近处。谈好对象的,两人一块去最远的地方,那就是我们农场了。西农人大部分是一对一对配好的,有的已经结了婚,整天愁眉苦脸,愁得不得了。到底是成家了,肩膀上有担子了,眼界自然和我们这些王老五不一样。 

农场有规定,不准结了婚的人过夫妻生活。好不容易碰上个能休息的星期天,若没大风,有人就拉着老婆满荒滩转。有一对已婚夫妇不慎把肚子搞大了,解放军再三调查,搞清楚是夫妇行为才算罢手。那女同学进来出去都低着头,像是偷了情一样。 

我们连哪儿的人都有。“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连以老陕为主,外地人也不少。大家操的是各式普通话。北京人那话地道,京味儿十足。东北人的话容易懂。老陕说的醋溜普通话,有人干脆陕西土话不变。河南的郑州普通话有点怪异。南方人的话怪里怪气,得连猜带蒙。要是凑到一块了,那可真是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 

有一天,要淘井了。 

荒滩上最怕的是什么?是没水吃。饿一两天还可以忍受,要没水喝了你试试?幸亏我们有眼井,十来米深,水也不苦。水井没盖子,也没井台。风太大,吹着沙土顺地飞。天长日久,井里落的沙子自然就多了,水浅了,打上来的水就发浑了。这时,得有人下井去把沙子挖出来,这叫淘井。 

干这种事,不用说,是我们老王总指挥了。他蹲在井口看着,井下,有一个人在挖沙子,挖出来的沙子放在筐里。装满了,老王就大喊一声“拉”,地面上,一队人,站得远远,拖着绳子,用辘轳拉沙子,一阵紧忙活。 

忙了半天,井淘好了。淘井的人腰里栓着井绳要上来了,这时候最要紧。老王脸对着井,看着井里的人,他一手扶着井绳,另一只手在身后给远处拉绳子的人做手势。人就要出来了,头都快露出地面了,老王用他标准的陕西话喊:“对!”手还果断地往下一挥。拉绳的是一帮北京人,听老王说了个“对”字,就用劲猛一拉,结果,把淘井人的手一下子夹在辘轳绳子里了,鲜血直流。 

老王埋怨:“我都说'对’了,你们怎么还用劲拉?” 

拉绳子的北京人说:“我们听你说'对’,就想你是说我们拉得好,大方向正确,猛拉!” 

陕西话“对”有行了可以了的意思。北京话可没有这个用法,两边搞拧了。 

世界风库

安西人喜欢说:“我们这儿一年只刮一场风,从初一刮到除夕。”自诩是“世界风库”。据我的观察确实是名副其实。风那么大,那么多,那么狂,别说我没经历过,在书上电影里也没见过,没去过的人就不知道世界风库的厉害。

天,总是灰蒙蒙凄惨惨的,即使是大晴天,天空也是灰灰一片,太阳只是个小小的白点,是混沌世界的唯一亮点。经常狂风大作,几乎没个停息的时候。风,裹着沙土在半空里呼啸,在人的身边急速回旋,顺着地面箭似的冲刺。

大风吹得人站不稳,飞沙走石,一团昏黄,什么都分辨不出来。过去爱讥笑读书人身体弱,一阵风都能吹倒。可在这儿,被风吹倒只是寻常事。我们的地窝子,那么重的房顶,缮的泥有半尺厚,照样在大风里“呼——呼——”上下忽悠,满房子满床都是土。在呛人的土雾中,你会想到还是地窝子好啊。要不,上哪儿躲这大风去?

营区旁的电话线一直呜呜作响,尖利悠长,带着哨音。夜半,我在风声里悠悠醒来,听着电线的啸声,“中学学的风刮电线响是几级风来着?我怎么给忘了。”后来知道,当地气象机构有记载,那儿的风常年在八级以上,不少时候可达十级。 

有一天风不算太大,我去灶房打饭。刚出地窝子门,不远处女生班的门帘一动,敢情有人也要去?那人头刚刚露出地面,有只无形大手,一把就把她的栽绒棉帽抓下来甩在地下,骨碌骨碌翻着跟斗跑。哦,我看清楚了,是小邓。她急忙追出了十几米,和大风抢她的帽子。我怀里抱着饭盆,顶着风,弯着腰,刚走到灶房门口,厚厚的门帘一揭,一个人打好馒头出来了。还没等我看清是谁呢,“呼”地一下,他刚打的一盆子馒头就剩一半了,十几个白花花的馒头满地胡跑。以后有经验了,打饭时都得使两个饭盆,一个专门当盖子。 

降水量几乎为零。一年四季空气都很干燥,鼻孔干得难受。我在西北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能适应,动不动就流鼻血。没有药棉,随便抓张纸团团堵起来,不流了就行。有人开玩笑了,“噢,又来红啦。”让人啼笑皆非。从南方来的人,有的简直是经常性的血流如注,拿块纸堵堵了事。小毛病,没人在意。 

冷,才真正可怕。一来就听说了,这儿特别冷,能冷到零下几十度。这里的纬度不算高,才40度,没想到会冷到这种程度。酷寒难忍、天寒地冻、砭骨的冷、寒风料峭、透骨奇寒、冷到骨头缝……把所有写寒冷的词语用完了,还不足以描写那难以忍受的寒冷。 

就说晾衣服吧,有门道呢。在宿舍里用热水洗好了衣服,脸盆端着去外面晾。一出地窝子门你就得赶快跑。站在晾衣服的铁丝前,一刻都不能停,趁着热乎劲儿,马上把衣服抖开,动作要快,只能抖一下,不能整理,急忙往铁丝上搭,只听“呲”地一声,衣服就沾在铁丝上了,一眨眼工夫,真是一眨眼工夫,就冻成块大铁板,在风里来回忽悠。要是你不小心,手碰上了铁丝,立马就粘上了,用力一拽就扯下来一条皮,鲜血直流。我这么干过一回,赶快吮手指,疼了好几天。哪衣服能干吗?放心吧,在外面吹上一天就干了。空气太干燥,风又大,硬是吹干的吧。 

不知道那儿的最低气温是多少。听说有个人想测气温,温度计一拿出去,就看那酒精柱直线下降,眼看到-30多度了,温度计的最低刻度是-40,那人怕把温度计搞坏了,急忙回去了。 

人迹罕见的荒滩上,上厕所倒成了大问题,奇怪吧? 

男人小便方便,可随地便溺,自由,但得选择好方向。方向?什么意思。别奇怪,我说的就是方向,是风向。要是你粗心大意,站到了下风头,呛了风,没说的,刚出炉的尿液随风飞扬,下场肯定是用自己的尿洗自己的脸。初来乍到的男人常犯这错误。有时候风打旋儿,明明你站在上风头了,照样来了个尿洗脸,那就只能说你运气不好了。 

大便,这一天一次必干的“公事”,同样难为人。营地旁有个简易厕所,是用芨芨草耙子围了块小地方而已,上面没盖,里面没任何设施,仅仅是平地上的几个位置而已。前面的人刚走,后面来的人可要小心喔,蹲下来的时候,要谨防刹那间就冻硬了的屎橛子戳疼了你的屁股。许多人都是自己在外面找个避风的地方方便。好在那儿没有不准随地大小便这一条,自由。你蹲在呜呜大风里,一面使劲,一面得不断用手摩挲屁股,防冷。把屁股门的那一点挤出来,提起裤子就赶快走,动作慢了会冻透了你。这可治好了不少人大便慢的毛病。 

说到这儿,摩挲屁股这动作在这儿可是四季通用。可别以为夏天就好了。不,更讨厌。戈壁滩上的蚊子个儿特大,色黑,攻击力极强,隔着衣服能咬人。还有小咬,多得不可想象,无孔不入。解开裤子,刚蹲下来,还没等你进入战斗,屁股上就是几个疙瘩。没办法,还得不停摩挲屁股,赶蚊子。从这个角度看,还是刮风天好。虽然沙尘飞旋,可不用赶蚊子,也闻不见臭味。 

开始干活了

快进2月了,正是老百姓说的三九寒天。天,惨惨淡淡,一片昏黄,看不见太阳。大风天天呜呜嚎叫,刮个不停,人站不稳。正是一年里风最大、天儿最冷的时候,农民都猫在家里,熬这难过的寒冬,可农场领导坐不住了,即使还没有化冻,也要让我们干活了。

全场上下层层动员,开了隆重的誓师大会。领导动员,各级表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大干了。今年的目标是开荒五千亩,播种××亩,计划打粮食××斤,气氛搞得足足的。

从1月31日起,我们正式开始大干了,用实际行动接受再教育。 

要干的活是开荒和修渠。 

西农学水利的小庄给我们科普了下。总干渠是从水库修过来的引水渠,是最大的水渠。从总干渠分出来的渠道叫支渠,从支渠引出来的较小的渠道叫斗渠,中等渠道。从斗渠分出来的叫毛渠。毛渠最小,直接连着农田。 

我们的任务是先修斗渠,再修毛渠,然后转入开荒,最后平地。修渠开荒两件事都得做。 

凌晨,日尚未出,我们闻哨即起。先学习毛选,向毛主席请示表决心。之后匆匆吃早饭。饭后,在操场列队背诵最高指示,表红心,立壮志。然后,扛上铁锹,出工! 

到底是世界风库啊,又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农民都躲在家里苦熬这最难过的日子。我们可不一样。我们是再教育的对象,要听命令服从指挥,解放军一声令下,我们就上工了。 

天冷得出奇。大家都是“全副武装”,也就是得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棉衣毛衣毛背心棉坎甲,不管是什么,只要能穿上就行,保暖第一。腰里要用腰带、布带束紧。有人干脆用根大草绳捆住。裤腿得用小带子扎紧,保暖防灰。帽子要戴好包紧,防冻伤耳朵。有的人把鞋也捆在脚上,很有用。没人敢戴口罩,怕被人说是资产阶级情调。 

我戴好我那顶二十多年军龄的狗皮帽子,扛上铁锹,走了! 

狂风裹着沙土横冲直闯。如果碰上逆风,得弯着腰走,侧着身子,那姿势就像在打仗冲锋,一步一个趔趄。要是碰上顺风,更麻烦,得侧着身子走,身子用力往后仰着,趔趔趄趄,就像和狂风拔河。一个不小心,你会摔个大跟斗。没事,爬起来,接着走,连衣服上的土都用不着掸,早叫风吹掉了。风大,已经怵人,更可怕的是沙尘太大,沙土从一切可能的地方往衣服里面钻。常常是连眼都睁不开,只好眯缝着眼,跌跌撞撞走路。 

风,裹着沙土在天上呼啸,搅着沙土在身边回旋,顺着地面横扫一切。天上地下都是一片灰蒙蒙,看不远,狂风沙土主宰一切。 

开工了,先挖斗渠。 

猛地一看这事不难做。我们要做的事就一件:用力把铁锨深深地踩进土里,挖出土来,扔到远处;再挖一锹,再扔出去…… 

在这连小石头子都没有一个的荒滩上,这活能难到哪里去?你一干就知道了,没有白吃的馒头。这儿的土干得像炒面,细得像滑石粉。你挖出来高高一锹土,还没等你往远处扔呢,它就像水似地自动往下流,半铁锹没了。费的劲不小,可不出活,效率太低。如果这块地已泡过水,那就更糟了。地冻得硬邦邦的,大丁字镐抡圆了砸下去,只留下了一个白印。怎么办?没办法。解放军不说停,我们就只能咬紧牙坚持干。风再大,活可不能停。 

风在狂啸,搅着沙土飞舞,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看不清远处。不过,也没必要看远处啊,只要能看清自己眼前要挖的土就行了。用力把铁锹踩下去,挖一锹土,尽量扔远,踩下去,挖出来,扔远……从早到晚,周而复始。 

天太冷,有零下十几度吧。活那么重,还是满身大汗。没人敢脱衣服,会冻坏的,就让汗和土在身上和泥去吧,现在哪还能顾上这个?得拼命干,手不能停,一停下来,汗泡湿的内衣马上就会变得冰一样,更难受。鞋更顾不上了,重甸甸的,里面一半是土一半是汗和的泥。这时候你就知道了,把鞋捆在脚上是何等的英明。 

浑身是土,满脸也是土。脸上有汗,土不会往下滑,就在所有可能的地方,脸颊上啊耳朵上啊脖子上啊,聚集了起来,厚厚的一层,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土人。突然,一个人指着一个男生惊奇地喊:“啊,都来看,他的眼睫毛特别长。”男人平时谁注意这个啊,现在连眼睫毛上都积满了土,今古奇观。 

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我往周围看了看,都认不出来谁是谁了,一个个都是土菩萨似的。有同学脸上积满了土,厚厚的一层,像涂了厚厚一层白粉,汗水流下来了,在白土上冲出了一条条小河,露出了黑红的肤色,猛地一看,像是叫人开了瓢、流出了白色的脑浆。我大喊:“小姚的头给打破了。”大家一看,都哈哈笑了起来,想必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风太大,一般都在8级以上。我的铁锹把上有个小横梁,有一天中间休息时,我用食指挑着小横梁测试,把铁锹悬在空中,你猜怎么着?铁锹一下子就被大风吹开了,和地面成了45度角。是铁锹啊。 

一天的活结束了。李卫东估算我们一人挖了8方土,全连第一。8方土啊,李卫东说这是建筑行业一个大工的工作量,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标准。可我们还得把土扔得远远的,工作条件的恶劣更远胜一般建筑行业。不能不说活儿太重。当然了,疲劳程度也是全连第一。 

斗渠一修好,就该平地了。 

话说说挺简单,一干则很麻烦。是一大片平地,整个向东低了下去。要干的事是把西边高处的土挖下来,拉到东头倒下,垫平,工作量很大。 

班长李卫东身高体壮,有的是劲,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累。他会安排活,周到又细致,不让你有一秒钟的空闲。那真是没有一秒钟的空闲。一个人推着装满了土的架子车飞跑,两个人在旁边推着。到地方了,车把一掀,哗——,讲究的是车光土净。不能停,马上往回跑。绝不能停,一秒钟也不能停。上土的人也不能闲,这个车刚走,那个又来了,只是埋头挖土。手下刚一慢,或两辆车子挤在一起了,李卫东不满意的话马上来了。就这样整整跑了一个上午。吃了午饭,下午又跑着干起来了。今天干完了,明天还得跑着干。 

有的班长会想办法。你手底下刚刚慢了一点,大嗓门马上响起来了。他不直接说你没用劲干,他要么背诵最高指示,要么喊向某个同学学习……总之,他有的是办法让你知道说的就是你。 

天晚了,下工了。我们排着队,拖着沉甸甸的腿往家里走,一个个累得灰孙子似的。好不容易到家了,累得软瘫了,光想一屁股坐下来喘口气,可是浑身是土,哪儿都是土,怎么办?我咬牙忍着累,第一件事就是擦身。一解开衣服,嗬,不用说,能积住土的地方全是土。腰里是土、大腿跟是土、连牙都一样,挨着牙龈那半截是黄的,上下牙咬合处是白的,就像个大烟鬼。汗出的多,鞋里面半鞋泥。早上醒了,大眼角一个米粒大的疙瘩,用手一捻,碎了,是土!几个月过去,清澈的眼睛被碱土蛰得满是血丝,皮肤就更不用说了,顾不上。 

晚饭吃过了,一天的事还没有结束,得挑灯夜读马列,开会学毛选,斗私批修。批判自己的坏思想。直到吹熄灯哨。 

解放军抓得紧。不管天气怎么样,都得照常出工,进度第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周而复始。从开誓师大会那天起,一直在大干,连星期天都不能保证了。 

广泉住医院了

广泉是我的同学,四川人,脸白,眼睛有点内凹,头发略黄。广泉待人热情,人缘好。

他爱打篮球。在大学里,只要和外班比赛,哪次都少不了他。你就看吧,球一传到他手里,他就哈着腰,一面快速拍球,一边机警扫视全场,寻找最好的突破口。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脑中浮现的就是他左右扫视的机警目光。

68年底,要毕业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体检却出了问题,医生说他有心脏病。 

年轻轻的,二十来岁,就得了心脏病?谁也受不了,何况正在分配工作的节骨眼上,怎么办?一点办法都没有。 

明明有九个工厂名额,可他一不是造反派,二不是红五类,压根就没在工宣队的考虑之列。工宣队任人唯亲,能让广泉留城市?根本不管他有没有病,给了他两条路:去农场或下农村插队。都不是好去处,怎么办?他再三考虑,一个人下农村,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万一有事怎么办?就说我去农场吧。工宣队特意把他和我分在一起,都去了三连。 

誓师大会一开,正式大干了,他身体弱得厉害,气喘吁吁,走快了都不行,哪能干这样重的活儿?天特别冷,飞沙走石,风吹得人站不稳,活又那么重,连健康人都受不了,何况他病得那么重。 

我去找连长,说广泉有严重的心脏病,这儿气候恶劣,容易出大问题。连长他们研究了研究,说那就不用上工了。 

广泉人实诚。别人在农田里大干,他在家里休息,就主动揽下了全班的内务活。给所有人洗衣服、床单、枕巾。要是哪天天气好,风沙小,就给大家拆洗被子,忙得四脚朝天。估计快下工了,给他们班人的脸盘里倒满热水、放上毛巾,伺候得一个个舒舒服服的。 

过些天他又来找我,说人家有意见,嘴里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无非是嫌他不上工,好像沾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人心啊,为什么那么狭隘?为什么不多点宽容和仁慈?已经来到了戈壁滩了,还是造反习气不改,为什么不多点同情心? 

我说洗衣服拆被子之类的事别干了。连上已经批准你休息,你就歇着吧。等炊事班上班了,你去帮帮忙,择个菜啊、拿个小东西……那儿暖和,和他们聊聊天,随便干点活,心情好。果然,炊事班表扬他,说他克服病痛,主动帮厨。广泉高兴了。 

广泉身体到底太差,眼看很难坚持下去,场部的解放军医生让他去住院。是部队医院,在酒泉,二百多公里远。我去送他。我们两个人,沿着第一次来时的路,那冒酷寒奔波二十里的路,一直走到河东车站。他坐火车走了,去住医院。 

工宣队明明知道农场环境特别恶劣,却瞒着大家,哄着他骗着他,让他来了,却让造反派去大城市大单位。他们要是稍微有点同情心,把他留在兰州,随便给个工作就行,或者把他转回四川老家农村也可以啊。就这区区小事也不给办。人心何在?他能活着走出戈壁,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 

(待续……)

本文由任生(任宝生)先生赐稿。 
文章来源:私人史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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