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愚顽（投稿）（识局智库微信公共账号zhijuzk）
注：转载此文需得到愚顽和识局的同意。
妈妈来电话，给我讲了一个乡人被美国政府“遣返”送回的故事。
他大我两岁。在我考上大学来北京的那年，他打起行囊，登上了赴美国打工的飞机。
前几天他回来了，通过大使馆的帮助，带着一米七几七八十斤的身板。比起外形上的形销骨立，更让家人揪心的是他精神上的一塌糊涂。回到家后，他整日如鹤唳，疾步快走或嘀咕快语，不肯消停。
我在稀薄的印象里搜寻他，似乎从小就是一个腼腆的人，面相清净，言语不多，行止恭谨，性格也糯糯软软的。
此前爸妈电话里的只言片语，不时会透露一些他的近况。一年前他开始躲在房间里不出门，家人只好寄钱越洋供给。我没多留意，喂饱生活不易，谁人都不免遇些波折，不想他竟被异国的大风大浪打翻了身。
在我的家乡，出国打工，赴美、日、欧，更远至大洋洲、南美洲，是不继续升学的少年们在结束初高中学业后的一种大流选择。给孩子安排这条前路，在几代乡党的力证下，已经成为乡人默允甚至趋之的选择：苦几年，以后的生活就好了。
闽人越洋的脚步可溯至古早，有人说，世界各地有海水的地方几乎都有福州人的足迹。改革开放后，乡民早早就放开大步，在中国的移民大军中表现尤勇。偷渡、假结婚、假留学，踏上异乡的方式推陈出新，在彼岸创造的“发家”传奇如雪片发回家乡。
连排拔地起的海边别墅，县城购置的二三套房产，将近亲都申请出国，这些看得见的好处不断加深“出国梦”的瑰丽色彩，此岸有更多的心按捺不住。这个哥哥的父母也为如此向往驱使，把当时二十岁的他送出国，期待他挣几年钱，拿到绿卡，娶上媳妇，“衣锦”归来。
乡人歆羡的是汇币创造的“面子”，而其下的“里子”断不能摆上台面细说。“里子”是朋友圈看到的乡小在彼岸的洋节里“咆哮”：“死美国人就知道吃吃吃，妈的累死我了”；是这个不够坚强的哥哥在异乡的“流徙”： 整日价闷在厨房挥勺，日劳累，夜孤独，被交往的姑娘抛弃了不知排遣，困居愁城走不出来。
妈妈描述的一个片段让我心酸，哥哥从小和他的奶奶感情很好，在异乡听到奶奶去世，嚎啕大哭，精神刺激又加剧一重。他哭，也许哭的是世上最爱他的人走了，孤凄感更甚，也可能是哭送不了奶奶。他回不了中国，在拿到绿卡前，他只是一个出入于餐馆和出租房的“灰色”身份的亚裔打工仔。
翘首等待孩子创造财富和好生活的同时，很多家庭“自觉”承担经受几年分离的代价。到底是几年，要看“外国客”各人能耐，“聪明”的找老外结婚，甚至上美国法庭打政治迫害的官司，老实的可能要苦苦熬守至移民政策的规定年限。
这个哥哥不事活络，等到极想回家奔丧，却根本不具买一张回家机票的身份。妈妈描述哥哥回国前过得凄风苦雨，后来被送进类似收容所的地方，由美国政府养着，直到回国手续妥当。
一张绿卡，是客居他乡的兄弟姐妹们长年留守的奔头。在奔向它的途中，又有多少人前不可言的辛酸事体。同学告诉我一个家乡小伙得了脑癌，诊治时已到末期，不日客死他乡。身份非法，还未婚配，父母也不能越洋探他，只能由几个同乡料理身后，待他日托乡党将骨灰带回。等待“生离”期满的程中却等来“死别”，乡人每念此悲剧，无不唏嘘。我记得几年前看到中国人偷渡英国，被蛇头欺压在一个严寒海滩做苦工的新闻，受害者中也有附近镇上的老乡，冻坏了几根脚趾，最后被解救遣返。
每当家乡有孩子要出洋，举家拥送已经成为乡俗中一个极富意味的仪式。少年们带着亲人的企盼踏入登机口，再见时已是人父人母。而还有一种可能，是送出去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哥哥的父母肯定也料想不到他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归。
妈妈去探了回家的哥哥，“见了面直接喊我的名字，不喊阿姨的。说起他爸妈也是喊名字咧，直说他爸妈坏，偏心，只疼他弟弟，把他送出国，坏透了。他爸妈在旁边坐着抹眼泪”，妈妈说他常表现出抗拒他父母的行为，高声嚷，低声叫，而说起那些乡间流传的发家“成功者”却头头是道，“谁家孩子在欧洲开了连锁饭店，哪个亲戚每年赚多少万，他都门清”。
闭门不出的日日夜夜，收容所里面壁不语时，他就在想这些吗？
传说在纽约融汇万端的日常语系中，有一支福州话的流脉渐渐壮大，而唐人街的帮派世界中，“福州帮”的名号也叫得震响。只是那里会是“家”吗，妈妈说这个哥哥其实有亲人在外，已落稳脚跟。但是他的遭际为何没有得到更多近亲的抚慰，是所托非人、人情冷暖，还是其实在传回家乡的那些“美国梦”中存乎夸大成分？
将艰辛岁月描绘得更容易些，将几年劳顿撑开的饭馆、超市添些规模，这些“伎俩”都好理解。欢迎归国者的恭维话里不用点破它，同样不被点破的是这种“美景”之下可能的风险。打工辛劳，乡人肚明，要出国的少年们也心知，可是在极具诱惑力的美梦前，许多颗心蠢蠢欲动。托亲戚乡党帮带照顾的比比皆是，只是将心而想，异国讨生活不易，若自顾不暇，又多大程度上可以要求乡党情谊如在故土那般亲热。
早几代前，乡人越洋极苦，躲在密闭的船舱里，风雨飘摇，耗时久长才到达大洋彼岸。不幸的，可能半途就被抛下太平洋。在奔向“更好的生活”的前仆后继的大军中，如网筛鱼，总有几只会“扑通”一声，掉下命运的深渊。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