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正甫
我的一位朋友，动身去加拿大带孙前，受当地湘籍华人的委托，要特意去趟湘北老家搞点做豆子芝麻姜盐茶的材料带去。我说，“这天隔地远的，带些不值钱的东西，麻烦？”他说：“在家一碗茶，是平常不过，但对他们来说就不只是味觉的固执，而是承载着乡愁，比什么都值钱。”这使我明白了，我一亲戚生活在北京几十年，每次回长沙都要去那无“亲”所挂的乡下走走，原来就是为了一碗茶。
朋友与我老家同在洞庭湖区的一个洲垸里，那里名不见经传，地方小到连名字在市级行政区划图中都只能用一个芝麻大的黑点代替，但那独具地方特色的豆子芝麻姜盐茶，却是声名远播香飘四方。
这款茶起源于什么时候，又怎么叫“煎茶”？各有说法莫衷一是。我最先听到的是：很早之前，洞庭湖渺渺无边，有一家世代无田无业的穷人，靠一叶小舟在湖里捕捞为生，终年生活在三面朝水一面朝天的烟波里。后来，不及年老，夫妻俩先后得了一种怪病：手脚关节肿胀疼痛，且随日渐重。他们无医无药只能早上拜日神，晚上跪月神，白天求水神。一天到洞庭庙求神回船，路遇一位背着篓穿芒鞋拄竹杖的老人。那人看到他们的样子，心生悲悯从篓里拿出几大砣生姜给了他们。说：“每天切三片或七、九片，加盐用水煎熬趁热当茶喝，长期坚持九九为功。”话音落转身便走。一眨眼，夫妻追望人影皆无。他们回到船上照做了，病神奇般地有了好转。他们深信是求到了活仙，并把这个方法广告给了他们能接触到的水上人，慢慢的又由水上扩散到岸上，以至遍及了整个洞庭湖区域。这应是豆子芝麻姜盐茶的前身、“煎茶”的由来。
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创新、一种智慧。洞庭湖区土地肥沃，水分充足，不仅是鱼米之乡，也很适合茶叶、豆类、生姜等的种植。他们就地取材，以天然为道，中和为术，对单一的姜汤进行内容升级，于是创造出了豆子芝麻姜盐茶。
煎好一罐豆子芝麻姜盐茶，是有很多讲究的。茶叶是谷雨前的为佳；豆子芝麻要当年、饱壮、无虫蛀、一次性晒干的，炒更有技巧，要炒到香味尽出、鲜味无损，不焦糊；姜要老得擂出汁液，提升辣劲；盐要适量；茶罐陶土的为上。
有人津津乐道日本的茶艺。在我看来，他们那“艺”不过是耍花枪，虚多实少，是小众的。而我们这茶，劳累紧张时坐在田埂上可以喝，一家人餐前饭后可以喝，邻居聚在一起随性地喝，冬闲时好友围炉向火优雅地喝。当年我们在老家，总会听到劳动休息时的男人、料理完家务的女人、安享生活的老人吆喝到某某家“喝茶去啊”。这时某某家的主妇会现烧水、炒豆子芝麻、擂姜，忙得香气诱人。
人来了或坐或站，这时，女主人将滚烫的开水冲到已配好料的大花罐里，接着右手提起热气袅袅升腾的大花罐，左手持一碗，茶罐微倾倒满一碗。这一碗并不端来给谁，而是玩杂耍般，右手轻轻荡着罐子，趁着罐里茶水在翻腾，左手将那碗茶高高悬起，飞流一样冲倒回罐里。如此反复几回，茶叶豆子芝麻姜等在罐里相遇、相碰、缠绵、中和，融为一体，这叫均味。均味了才向各位倒茶，这时人人碗里的茶叶豆子芝麻基本是一样的，也只有这样才叫煎茶的高手。一碗两碗喝得大家全身暖暖的，心里畅快，滋生一股浩荡之气。于是话也多了起来，天南地北柴米油盐，把邻里之间聊得亲密、把忙碌的生活聊出了色彩。
虽然是乡间普通人家喝茶，也还是有规矩的。如果是一个比较正式的场合，那就有客先客，无客先长；再是有敬、添、劝茶的顺序。主人给每人端上第一碗茶是好敬茶。敬茶后，主人是提罐子站着的，看谁碗里干了马上给添上，这叫添茶；劝茶，就带有恭敬不从命的随意性，主人热情招呼：“还有啦，哪个还要？”只有谁开口：“再来碗。”主人才会迅速起身提罐给续上。这茶喝得自然、热情，又有文明礼数。
过年了，来一碗豆子芝麻姜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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