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吉首市寨阳乡坪朗村，离市区不远。我几次来德夯，包括去十八洞村和边城茶峒，均路过此地，仅路过而已。后来，我才知道，坪朗村原来是个含金蕴玉的所在。
巴掌大的村子，却回环曲折，没有一条巷子是直的，像一窝从山上跑下来的伏地乱蹿的小蛇。村民也不多，门大多关着，安静得在村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峒河的水声。
村子紧靠一座巨大的石山，我循径攀登，见一块方形草坪的边沿，立着一线长廊，便走过去，恰好能俯瞰村子的全貌。白墙青瓦、翘檐尖脊蜂拥成一团，是整个视野里最热闹的一片。对面青山在我的凝视中忽然改变了形状与质地，它们拼命将自己削尖，一些碧绿的色块剥落下来，露出坚硬的顽岩，它们正以某种独特的方式在与天空发生联系，它们意欲成为天空的一部分，从而奇迹般地将天与地衔接起来。它们将一个虚空的世界与一个现实的世界，以及山内的幽邃和山外的苍茫等各种类型的世界，全部拴在一起。它们是那个神秘的枢纽，你意识不到它们的力量，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努力，但如果没有它们，这个世界将会分裂成散落四处的零部件。
山下那条公路是我们来时路，乃通往德夯景区的必经之地。它仿佛一根随时会断的细线，无论车和人都像是那根线上的蚂蚱。公路下面则是峒江。它自西而来，迎面撞上庇护着村庄的石山，折而向北；流里许，再次与我对面的石山相撞，转头向东。这一折一转，就将坪朗村的轮廓勾勒了出来。但还没完，它绕过村庄之后，又决然向南，一头往村庄背靠的那座石山撞去……连那座巨大的石山都不免被吓得后退半步，但撞上来是假，让村庄形成三面环水的美妙格局才是真的。你瞧，在即将撞得粉身碎骨的刹那，它轻移莲步，倏忽转向，再度飘然向东流去。
方形草坪上方是一片柚子林，果子结得将树身都压弯了，自然构成一个二十多米的穹顶走廊。这些果子没有人摘，很多都落在地上，散发出一种腐烂的香味，夹杂着青草的气息，煞是好闻。
上山无路，但我隐约听到山背面的呼唤，于是先下山，绕到临河的一条游道，南行约两百米，拾一古道再度上山。道上青石被先民们的脚印磨得溜圆，苔痕遍布，若是雨天，我担心没有下脚的地方。古道不长，往山里走则变为细如盲肠的碎石路，两旁灌木齐腰。越往里走，丛林越高，有的过人，平添阴森之感。斗胆往前一两里，突遇巨石压顶，其中一石，状如虎狼直扑而来，不禁心头一凛。巨石下堆积着数十捆柴禾，又让我觉得这其实是村庄的一部分。过巨石，小径依然蛇行。我呆立片刻，眼见林深似海，山高入天，一阵凉风吹面，全身发紧，硬是不敢再挪前一步，遂兴尽而返。
蹀躞至渡口，见对面河滩上十来位大学生席地而坐，他们在写生。渡口泊着一红一白两艘小船，与碧绿的河水相映成趣。我拍下来发给妻子敏华，一个小时后，她竟配图发了一首诗过来：“……它们敞开一身斑驳/任铁锈唠叨逝去的时光/在杂物浮游的水面，它们浅浅地吃水/多像铺满月光的山坡上/我们躺下/静静地把头靠在一起。”没来的人比来的人先写出诗来，可见江山有助诗兴，亦不必非亲历不可。或者说，亲历者倘若只有感官享受，那“到此一游”的收获是十分有限的。
一白发老者在河边捡石头，我也弯下腰寻找。不久，两名游友王君和唐君过来，他们都想捡些石头回去，我向他们推介了一些我发现的。王君说，你为什么不带回去呢？我说，我只享受寻找的乐趣。
他们猫着腰走远了。我则沿着河道，自南向北，转东，折向南。待峒河再向东时，我只有滚到河里才能跟上它的脚步了，便呆呆地看它嬉笑着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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