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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深处的笑声

  张雄文

  像浩瀚汪洋中卷起的一层层巨澜,雪峰山从湖南西南靠近广西的地界席卷而来,吞州没府,奔涌东北。邵阳、娄底、怀化、益阳都湿漉漉地弥漫于这一片波峰层浪间,隶属怀化的溆浦,更在浪涛激荡的旋涡中心,像一头庞然而惊恐的巨兽俯仰挣扎。

  对溆浦而言,雪峰山峭壁与深谷的层层交缠,千百年漫长的时光里,带给它不只有屈原足履踏处的文化流韵,也不只有当年雪峰山会战漫腾山间的英雄壮气,更多的是近乎与世隔绝后的贫困。2015年1月,湖南省扶贫办公布了《2015到2020年省级贫困村名单》,溆浦便有177个村被确认;2016年10月,湖南省51个扶贫工作重点县(即省级贫困县),溆浦又赫然列入其中;两年后,湖南省公布《十三五期间湖南计划脱贫市县名单》,溆浦依然居于其间。

  对于相当长时间里挥之不去的贫穷,溆浦人似乎有着雪峰山顶岩石般的沉重记忆。

  正因为此,脱贫攻坚的故事,才那么感人……

  1

  这个松涛格外响亮的秋天,我寻访到雪峰山深处的溆浦县统溪河镇穿岩山村时,村里老人向我聊起了1935年贺龙、萧克率红二、六军团路过的往事:溆浦当时一次就有3000多人参加了红军。

  这座英雄辈出的古城,脱贫之战也绝不会有英雄缺席。

  老退伍军人陈黎明带领一群创业者,放弃城市的繁华与舒适,走入云雾封锁的山区,组建生态文化旅游公司,把雪峰山作为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主战场。

  在溆浦县委、县政府的支持下,他们在屈原当年的流放之地苦苦挖掘文化内涵和旅游资源,围绕“文化先行、农民受益、后发赶超”三大战略,呕心沥血进行旅游开发,将溆浦几个深度贫困的乡村——山背、阳雀坡、穿岩山等地打造为3A或者4A级景区,从而达到旅游扶贫的目的;雪峰山区22个村10余万农民也因景区的从无到有,到红红火火,在公路、水利等基础设施与文化挖掘、员工招聘、资源入股、金融贷款、产业扶持、产品加工、农业合作社建设等方面持续受益,逐步甩掉了贫困的帽子,顺利走上了小康之路。

  “一个景区开发起来,需要很多服务性行业,包括餐馆、客栈等等。这给村民提供了一条快捷脱贫致富的门路。雪峰山景区也一样,如果贫困户愿意开客栈,将自家庭院参与到旅游接待服务,公司就会给予大力扶持。”某个落霞铺满山头的黄昏,雪峰山旅游的创业者之一夏喜衡与我坐在亭亭如盖的古树下,侃侃说起了山区农民开办客栈方面的脱贫经验。

  他说,扶持是县文旅局和雪峰山旅游公司合作进行的。如果这些客栈达到了文旅局核定的星级要求,公开挂牌后,公司就给每个床位一次性补助2000元;每个厨房改造,补助4000元;每个卫生间,合乎标准的,补助3000元。

  “这不是个小数目。”夏喜衡的脸肃然起来,“这种类型的农家客栈,一般同时做住宿和餐饮,都是农民自己经营,规模一般不大,住宿的话,只有10个或者8个床位。但景区一共办了70多家,补助金额统共达到了500万元,还不包括风貌改造等方面的补助。最多的一户补助了20多万元,最少的也有3.6万元。”

  我在雪峰山调研的这些日子,住的就是这种客栈。多是古色古香,似乎停留在屈原走过时模样的木板房。夏喜衡一说,我立马有了亲切感。他又说:“所有客栈的星级核定,都做到了公平公正,而且通过开会讨论,再张榜、发牌、戴花,仪式很隆重,所以影响力比较大,老百姓很信服。”

  “这种自办客栈的收入情况怎么样?”我问。

  夏喜衡笑了:这些客栈参与餐饮、住宿接待,生意很火爆,尤其是节假日和双休日,游客应接不暇。因此,光凭家里几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还得招聘外人。这类客栈,包括主人在内的从业人员,全景区就有近500多人了。政府部门做过统计,客栈户平均每年增收都在10万元以上。

  我由衷赞道:“也就是说,一年就可以脱贫致富了。”但眼见为实,这些山间放下扁担锄头,做起了老板的“土豪”,我自然要登门访一访了。

  2

  第一家走的是穿岩山景点入口处的客栈。远远隔着一片浓密的树林,我便听见了隐约的鸡鸣,拖着长长的腔调,似乎很惬意的样子。再沿洁净的村道拐个弯,一幢木质黑瓦的房屋赫然蹲在路边,主人张在五早已在大门外候着我。

  我自我介绍几句,张在五听说我是“作家”,反而更拘谨了,但黑瘦的脸上始终挂着腼腆的微笑。我只得没话找话,夸了一阵环境幽雅之类才转入正题,他也渐渐放松了。

  张在五是穿岩山村七组人,生于1972年,加上老婆孩子,全家三口人。说到从前,他脸上像一滴红墨水在白布上漫漶开来,瞬间涌出了羞愧:以前家里困难,我只好去广东韶关那边打工。又苦又累,工资也不高。干了几年,看到别人家有钱,心里不平衡,结果犯了罪,被判了7年刑。我回家时一贫如洗,是地地道道的贫困户。在家里又呆了几年,没什么技术,只能种点田土。眼看儿子要上学了,各种开销又大,心里很焦急。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自己却没要。我见他说到伤心处,忙把自己的茶杯递过去。他摆摆手,表示不要,接着说:这时,雪峰山搞旅游开发了,看到村里贴的招聘员工告示,我也想到去做点事赚钱,但很自卑,不敢开口。没想到旅游公司听说后,负责人亲自上门看望我,给了我1万元困难补助,还多次照顾我在景区做点事。

  “你的客栈是哪一年办起来的?”我观察其房屋,是过去的老屋翻新的,既有传统民居的风味,又不乏现代气息。

  “这是我家的老房子,去年才办的客栈,有10来个床位。旅游公司补助了我10万块。这又帮了大忙了,我用这笔钱搞了各种装修和厨房、厕所的改造。”张在五笑道。

  “你算是遇到福星了。”我赞叹道。

  他连连点头称是,感激地说:“我现在的一切都是雪峰山搞旅游开发带来的。从这里过去一点点,我家有一块地,旅游公司征收盖房子用,给了我一笔补偿,还把地面施工的工程给了我。我一下子又收入了20万元,所以打算再建一栋房子。”

  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惠,仿佛不断地捡到金元宝,张在五不想致富都难。我心里默叹他的命真好。不说别的,单是如果不搞旅游开发,他那块深山的荒地恐怕永远没人要,更不用说价格这么昂贵了。

  聊到客栈的生意,张在五微笑着说:“双休日或者逢年过节,都住满了,我们两口子忙不过来,还在村里请了两个人帮忙。这几天好点了,不然我都没时间坐下来陪你。”

  他的笑容像涂满了一层蜜,将往昔的沧桑苦楚溶化殆尽,只剩下沁入心脾的甜意。我也为他绽开着舒心的笑脸,直到与他告别,行走在静谧的山道上,依旧保持良久。

  3

  还是在穿岩山村,我聆听河水的叮咚激响,沿穿村而淌的统溪河走了不远,来到一座树荫下的民宿。

  主人叫翟方周,碰巧在给三位住宿者退房。我跟翟方周先打了个招呼,然后与客人聊了起来。客人是三位女退休老人,60岁上下,从怀化过来。“我们原来都是一个单位的,趁还走得动,出来走走。”一个脸庞有些阔、体形富态的老人颇健谈,不断抢着说。

  “这里的住宿条件怎样?”我笑问。

  三个人纷纷说,“蛮好的,安静,空气好,吃得也好。”说着,一个老人还笑着举起了包装袋:“我们还带了腊鱼回去。”

  问她们怎么就回去时,她们说,出来三天了,反正不算远,下次再来。一旁的主人笑着接话,说欢迎再来。

  送走客人,我与翟方周隔着前台的桌子闲聊着。他以前也在外面打工,但吃不了那个苦,很快回来了,在家种田,“谷子卖不了几个钱,偶尔帮人干点零活,买点油盐、香烟。最怕村里办红白喜事,没钱送人情啊。”

  “什么时候办客栈的?”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内的摆设,还像模像样,很有档次。

  “2016年。”翟方周说,“本来想去旅游公司找点事做,后来看到来山里的游客多,没地方住,我就想自己当老板,开客栈了。”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说,当时我家里哪能开得起客栈呢?就一栋爷爷留下的老房子,破破烂烂三间木板瓦房,床啊、被子啊都要买。要住宿还得搞餐饮,都要本钱。这时,旅游公司帮扶有了政策,说凡是自己搞民宿的景区村民,都可以申请扶持。我连忙写了一个申请,没过多久就拿到了10万元。

  说着,翟方周带我转悠起来,边走边介绍钱花在了哪里:房屋加盖了双层木板,换掉了一些破损的板壁,墙上刷了干净油漆,装上了全新铝合金窗户和空调,厨房和厕所做了改造,还买了10张床……

  “现在借旅游公司的扶持款项已经还清了,今年,客房新添置了地毯,还打算修建一个有特色的民宿大门。”他望着门外苍翠的山峦,忽然感慨说,“过去我们这里是穷乡僻壤,种点田赚钱难,如今外面的游客都跑到家里来了。搭帮搞旅游,使我们全家脱贫了,乡亲们脱贫致富也有了奔头。”

  我也受到感染,笑道:“穿岩山村搞民宿的人家多吗?”

  “多啊,光我们村就有17家,以前也都是像我一样的贫困户,建档立卡的。”翟方周说。

  4

  韩结章也是这17家之一,不过以农家乐为主,附带有住宿。我在一处山脚找到他家时,被门前竹篱围住的菜园吸引住了:辣椒垂满滴翠的果实,豆角挂着细长的豆荚,茄子枝叶间绽出紫色的花瓣,苦瓜、甜瓜、空心菜、韭菜,一畦一畦淌着浓翠,齐整有序,像钢琴上的键盘。一个人正躬身抡锄劳作其间,领我前来的人介绍:这就是韩结章。

  “韩老板怎么还亲自下地?”我笑着打开了话题。

  “趁着今天天气降温,客人少,种点萝卜,”他微笑着说起了种萝卜的经验:前一向高温,现在又连续几天阴雨,播种的萝卜苗容易生长,以后就会有膨大的萝卜。“秋冬时节山里的萝卜,游客很喜欢吃。”

  “这些菜都是给游客种的?”

  他连连点头:“城里人来,就喜欢这些绿色菜蔬。我自己种的供应不上,还得买邻居家的菜。”

  我们边走边聊,进了地坪。地坪靠着一眼波平如镜的池塘,塘边一株垂柳树下,两个衣着不俗的老者在下象棋,一看便知是游客。韩结章向他们打了招呼,又忙着给我让座、倒茶。

  “今天游客怎么不多?”等他停下来,我笑问。

  他呵呵笑道:“双休日、节假日人多,店里忙不过来。平时一般是城里退休的人过来,他们有时间嘛。”

  说起没开客栈前的日子,韩结章的笑容消散了:“那时候山里都穷,交通不方便么。我家人口多,几亩田种一季,口粮都不够,又没钱买,一般要吃一段时间红薯、玉米。打工?我没去过外地,没文化没知识,去了担心没人要。平时就在山上砍点木材卖,日子紧紧巴巴。”

  “不怕你笑话,”他喝了口茶,笑道,“我一条长裤穿了四五年,夏天基本上打赤膊,穿短裤。”

  “那时候,大家都差不多,我小时候红薯就吃得不少。”我笑着打圆场。

  韩结章的眼里溢满感激:“山里后来搞旅游了,我女儿被招到旅游公司上班,2000多块一个月,家里负担就好多了。我自己呢?看到每天游客来来去去,别人开了客栈,红火得很,也就想自己开一家农家乐,又发愁没本钱。后来,旅游公司听说,给我扶持了5万元,这一下又帮了大忙了!”

  他后来的经历和别人差不多了——农家乐生意不错,每年能收入10多万元,脱了贫,还过上了小康日子,家里买了台小车。

  “将——”我们聊着时,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像张飞怒吼长坂桥头。急忙回头一看,原来是下棋老人中的一个,一着将对方将死,得意地叫出声来。

  我与韩结章都笑了。

  5

  山背村的农家客栈,我跑得最多。其中,有“瑶王”雅号的杨庭洪家最熟悉。

  说起自己淌着古意的房子,他很得意:“花瑶先祖最早住的就是我家这种木房。外面来旅游的人,想看的是这种房子,更想住一住,有花瑶特色嘛。如果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北京、长沙多得很,他们就没必要跑我们山上来看啦。”

  “听说旅游公司给你的客栈不少补贴?”我问杨庭洪。

  “有。”他脱口而出,“旅游公司给我的客栈有补贴。山背这样的客栈有十几家吧,所有客栈都有补贴,而且不要任何回报,纯粹的补贴。我家补了将近20万元,一次性的,算是最多的一家。就是用来改造厨房啊、卫生间啊、床位啊什么的。”

  “补贴这么多,旅游公司对你是不是格外照顾啊?”我笑道。

  “主要是我家的房子多,补贴就高了。”他指着身后的房屋,“我家这个房子两层楼,有16间房。景区开发后,外面来的游客多,二楼八间房做了客栈,80元一间房,节假日基本上都住满了,这一块一年有5万元的纯收入,在我们这里算是很好的。”说完,他哈哈笑了起来。

  我疑惑,怎么只收80元一晚,照理说,在这高山之巅云朵之上,翻一倍的住宿费也不算贵,城里普通宾馆也有这个价。

  杨庭洪说,房价是旅游公司规定的,不能超过80元,因为公司对每个床位有补贴,大家必须遵守。不过,如果客人在我这里就餐,菜价就由我定,收入也全是我自己的。比到外面去打工强多了,外面一年能弄个3万元就不错了,还累得死。

  聊起客栈的生意,杨庭洪的笑声不断:我家客栈的生意不错,游客们都想来体验一下花瑶生活。如果游客有个三四桌,我就给他们开连桌席,气氛更好,请两个花瑶姑娘来唱歌、敬酒什么的。这些姑娘二三十来岁,都是我们沈家湾组的,我给开工资,100元表演一次。她们也是旅游开发的受益人。

  这么高的收入,我想,杨庭洪平时肯定专门搞住宿、餐饮接待,不用做别的事了。不料他说:“我平时还要干农活,种点水稻、玉米、红薯,这不耽误接待游客。”

  稍稍停了停,他又说,我家一般散客都不接待。为什么呢?一是团客多,忙不过来;二是食材准备的问题,如果我自己家有的,比如鸡鸭、蔬菜,那还好;如果没有,得临时到山下的葛竹坪镇街上去买,那很麻烦。而买多点回来,储存在冰箱里,时间一长就坏了,所以一般不接散客。

  说着,杨庭洪脸上又漾起了红晕,颇自豪地说:“我这么个样子,只上过三年学,说话结结巴巴,这么多客人能到我家来,这是我的福气,这个福气是山上搞旅游开发带来的。”

  能挑选游客,而不是游客挑选他,或许也正说明了客栈生意的确不错。

  6

  与杨庭洪的客栈隔了几里路,爬了三两个坡,几株苍翠的松树间隐隐露出一角屋舍,被夕阳的余辉勾出一道金边,树下散坐着几个人影。渐渐走近,门楣上一块彩喷匾额写着“秀兰客栈”,树下想来是歇凉的客人了。

  客栈主人叫李秀兰,正在屋檐下拾掇一大盆豆角与茄子,得知我是来采访的作家,连忙笑着起身,双手在身上的围布上搓了几下,给我搬过一张靠背竹椅,又麻利地泡了杯热茶。

  一打听,树下闲坐的果然是客人,我笑道:“生意真不错!”李秀兰望了望客人,笑着的嘴似乎更咧开了许多:“托旅游开发的福,每天生意还可以,今天有21位客人,包括一个大人带来的小孩。”

  20个客人,每人80元,一晚上就收入1600元,难怪她笑得像山间的甘蔗一般甜了。她说,客人喜欢吃山里自家产的菜蔬,这些豆角和茄子就是晚上吃的。我点着头,这么多人,又可能爬了一天山,消耗自然大。

  我不敢耽搁她做晚饭,请她边弄菜边聊。得知她原来和老公在葛竹坪镇上卖卤菜,生意很是惨淡。有时候,一天到晚就卖一二十元,房租、水电还有一家人的吃喝,都成了难题。听说旅游公司扶持山背村民自己开客栈,她在2014年下半年回到村里,风风火火开办起来。公司给了她家4.6万元补贴,营业至今,早已收回了全部投资。

  “如果山上没有搞旅游开发,我家现在肯定还是贫困户。”李秀兰捏着一根豆角,望着山下缓缓飘来的暮霭,悠悠地说。

  作者简介

  张雄文,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湖南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数十家报刊发表百余万字,作品被《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等多种报刊选载。出版《无冕元帅:一个真实的粟裕》《名将粟裕珍闻录》《吹角连营——毛泽东和他的五大名将》等10部书四百余万字。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山西省第九届“五个一工程奖”、北方十三省市文艺图书一等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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