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情
李益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中唐的李益擅七绝的劲弩，也擅七律的强弓。他今存七律仅七首，但多为苍凉悲壮的可读之作，如《与崔邠登鹳雀楼》：“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风烟并起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在王之涣《登鹳雀楼》之后，此诗别开另一境界。但是，李诗人毕竟是以他出色的七绝领袖当时，获得与前之太白、龙标争胜的美名。
李益是姑臧（今甘肃武威）人，故自称“关西将家子”。久客北方边塞十余年，数历戎旅，其七绝多关塞之胜，征戍之情，思归之望，以及建功立业的英雄气概。如《夜上西城听梁州曲》：“行人夜上西城宿，听唱梁州双管逐。此时秋月满关山，何处关山无此曲？”如《暖川》：“胡风冰合 鹈泉，牧马千群逐暖川。塞外征行无尽日，年年移帐雪中天。”如《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然而，他的管弦也流泻爱情之好音，除了那首有名的“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江南曲》之外，就数这首情真意切的《写情》了。
唐人蒋防传奇小说《霍小玉传》，写李益早岁长安应试，与霍小玉相爱，后归省母，母已为订婚卢氏表妹，益不敢违忤。开花而未结果，小玉饮恨而死，李益“伤情感物，郁郁不乐”。此诗或与此有关，但不必坐实。“水纹珍簟”，即竹席。前二句写实，且为倒装：躺在花纹细密的珍贵竹席上忧深思远是果，而千里迢迢的美好约会一夕生变是因。后二句虚拟：从此之后心中再没有好风良夜，任它月落月升。全诗直赋“想她”的相思之情而情景双至，今日的情人特别是相思相忆而天长地久地等待者，读此诗当更加心弦和鸣。正如清人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所说：“极直极尽，正复情味无穷。”
读李益的《写情》，我不禁想起刘半农的名作《教我如何不想她》。此诗1920年创作于伦敦，1923年发表于北京《晨报副刊》，标题为《情歌》。1926年由语言学家赵元任谱曲，传唱至今。“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学者盛海耕《读刘半农诗<教我如何不想她>》一文，认为此诗是“眷念祖国的恋歌”，同时又是“中国新诗史上的一首成熟的爱情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言之有理，但我在感情上更倾向于它是对爱情的咏唱。然而，在神韵上更能传扬李益此诗之血脉的，我认为还是学者诗人吴兴华年方弱冠时写的一首《绝句》：“果然人似隔一道横空的银河/笑声隐隐如三月溪里的流波/近在目前犹不免恨蓬山万叠/永无相会心中的惆怅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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