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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南星《笑赞》选

 

《笑赞》选

 

明·赵南星

 

 

《笑赞》题词

僧与士人

贼说话

仙女

和尚

惧内(一)

三教

岂有此理

佛印

认鞋

好酒

李觏

毡帽

李胡子

甘蔗渣

神像

秀才买柴

贫士

石敢当

打差别

尽孝

惧内(二)

字学

盗跖

书《笑赞》后

 

 

《笑赞》题词

 

  书传之所纪,目前之所见,不乏可笑者,世所传笑谈乃其影子耳。时或忆及,为之解颐,此孤居无闷之一助也。然亦可以谈名理,可以通世故,染翰舒文者能知其解,其为机锋之助良非浅鲜。漫录七十二则,各为之赞,名《笑赞》云。

  注:《笑赞》,明·赵南星撰。南星字梦白,号鹤侪,高邑(今河北元氏)人。

 

僧与士人

 

  有士人入寺中,众僧皆起,一僧独坐。士人曰:“何以不起?”僧曰:“起是不起,不起是起。”士人以禅杖打其头。僧曰:“何以打我?”士人曰:“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赞曰:此僧之论,其于禅机深矣,而不能忍禅杖之痛。近日士子作文,皆拾此僧之唾,以为文章之三味,主司皆宜黜之。告以黜是不黜,不黜是黜也。

 

贼说话

 

  两贼剜墙既透,入房摸索。一贼被蝎子螫了一下,不觉失声说:“好疼。”那一贼恐怕主人听的,将这贼扭了一把,这贼就打一拳,两人一递一拳,砰叭有声,把主人聒醒,登时线住。(贼人以捆人为线。)这蝎子螫的贼埋怨那贼说道:“吃了你的亏,有话不说,缘何就扭我一把?”那贼说:“死贼,你还不省,那里有做贼的还要说话?”

  赞曰:杜子美诗“无人觉来往”。大是窃盗之术。水浒寨中时迁先做窃盗极精,号为鼓上蚤,言其跳鼓上而无声也。往时里中恶少年数人,初劫人家,火把忽灭,有陈清者叫道:“焦回子点火来。”焦回子大怒说道:“这是何处?你呼人姓名,你非陈清乎?”主人默记告官,当被捉搦。由是观之,强盗亦不得乱说也。

 

仙女

 

  董永行孝,天使仙女嫁之。众仙女饯行,皆嘱付曰:“此去下方访有行孝者,寄个信来。”

  赞曰:董永之事定是妄传,老天必不如此错做。男女,人之大欲,行孝者自当保佑,若使仙女下嫁,则天人皆起邪心,访求孝子还是门面话也。

 

和尚

 

  一和尚犯罪,一人解之,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劝其人烂醉,乃削其发而逃。其人酒醒,绕屋寻和尚不得,摩其头则无发矣,乃大叫曰:“和尚倒在,我却何处去了?”

  赞曰:世间人大率悠悠忽忽,忘却自己是谁,这解和尚的就是一个。其饮酒时更不必言矣,及至头上无发,刚才知是自己,却又成了和尚行尸走肉,绝无本性,当人深可怜悯。

 

惧内(一)

 

  一人被其妻採打,无奈钻在床下。其妻曰:“快出来。”其人曰:“大丈夫说不出去,定不出去。”

  赞曰:每闻惧内者望见妇人,骨解形销,如蛇闻鹤叫,软做一条,此人仍能钻入床下,又敢于不出,岂不诚大丈夫然哉。

 

三教

 

  一人尊奉三教,塑像先孔子,次老君,次释迦。道士见之,即移老君于中。僧来,又移释迦于中。士来,仍移孔子于中。三圣自相谓曰:“我们自好好的,却被人搬来搬去,搬得我们坏了。”

  赞曰:三个圣人都有徒弟,各尊其师,谁肯相让?原来一处坐不的。孔子有个徒弟姓管,却抵死要让释迦首坐,与他人师弟之情迥别。

 

岂有此理

 

  一人习学言语,听人说“岂有此理”,心甚爱之,时时温习。偶因过河忙乱,忽然忘记,绕船寻觅,船家问他失落何物?曰:“是句话。”船家说道:“话也失落的,岂有此理。”其人说:“你拾著何不早说?”

  赞曰:凡事用心专一,纵然遗失,自有撞遇处,观此人可知矣。“岂有此理”却有许多变化,有说“岂有此说”者,有说“焉有此理”者,有说“岂有是理”者,又有只用“岂有”二字者,说与此人,即不敢复上船矣。

 

佛印

 

  东坡与佛印说:“古人常以僧对鸟,如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云:‘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佛印曰:“今日老僧却与相公对。”

  赞曰:宋孝武帝言:“人好嘲谑,未有不遇其敌者。”东坡之谑原拙,非佛印之巧也。“僧敲月下门”,是说所见,至于闻啄木鸟,疑僧叩门,不知别样人叩门之声与僧何所分辨?

 

认鞋

 

  有人暮夜归家叩门,其妻与人同宿,慌忙起来,其人从窗中逃走,遗下鞋在床下。其妻开门,夫见鞋佯为不见,欲到明日查考。其妻待夫熟睡,将鞋隐藏。次日,夫起,细看其鞋,说道:“原来就是我的鞋,几乎亏了人。”

  赞曰:此人见而示之不见,亦有权术;而不免为妻所欺,只是火性太少也。

 

好酒

 

  一人好酒,坐席太久,其仆欲令其去。因见天阴,说称:“天将雨了。”其人说:“将雨怎么去的?”稍间下雨,许久雨住。仆又说:“雨住了。”其人说:“雨住了还怕甚的。”

  赞曰:好酒者无散席之意,却无不散之理。史称陶渊明饮酒,未尝吝情去留,以此为渊明之高,其实吝情的亦未尝不散也。

 

李觏

 

  李太白觏贤而有文,素不喜孟子,喜饮酒。一日家中有酒,一士无计得饮,乃作骂孟子诗数首投之。李见诗大喜,留连数日,所与谈无非骂孟子也。酒尽,士辞去。既闻又有酒,士再往,李知其意。曰:“前日别后,细想来孟子也还略通。”

  赞曰:李太白不喜孟子,此人亦字太白,亦不喜孟子,岂效颦耶?肯与人酒吃,教他骂孔子,即坐上客常满矣,孟子何足骂也。

 

毡帽

 

  有暑月戴毡帽而行路者,遇大树下歇凉,即将毡帽当扇曰:“今日若无此帽,就热死我。”

  赞曰:李太白诗云:“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中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如此骄惯,松风亦是寻常。此人头戴毡帽,行毒日中,到了树下,摘去毡帽,便觉清凉自在,况用之以为扇乎,宜其感毡帽之恩也。再穿皮袄一领,妙不可言。

 

李胡子

 

  有姓李者,绰名李胡子,与姓张人隔壁居住。张素惧内,一夜张被妻打,逃至李处,李不平因持杖入张之家,痛打其妻。妻云:“你与李胡子往来,学的心性都像他了。”一丫头执火照之曰:“不但心性像他,把脸嘴也都像他了。”

  赞曰:刘玄子言其先人同年进士刘凤池观政时,与一同年隔壁居住。其同年常被妻打,刘一日问道:“小弟每听的打人,是打何人?”其同年眼中流泪说:“就是弟妇打小弟。”后来又听的打声,刘即带一铁尺,翻墙过去,径将此妇打死。惧内的有这等邻家,千金买邻,未为多也。

 

甘蔗渣

 

  一人拾甘蔗渣而唼之,恨其无味,乃骂曰:“那个馋牢,吃的这等尽情?”

  赞曰:普天下人想吃甘蔗,垂涎十丈,既到手中,谁肯吃的不尽情?有一等人唼的无味了,还不肯吐弃,转更烦恼,此物本来甜,怪不得他难割舍也。

 

神像

 

  乡村路口有一神庙,乃是木雕之像。一人行路因遇水沟,就将此神放倒,踏着过水。后有一人看见,心内不忍,将神扶在座上,此神说他不供香火,登时就降他头疼之灾。判官小鬼都禀道:“踏着大王过水的倒没事,扶起来的倒降灾,何也?”这神说:“你不知道,只是善人好欺负。”

  赞曰:此神虑的甚是。踏神过水是何等凶猛,惹下他,甚事不做出来?善人有病,只是祷告神祗。但不合轻扶神像,揽祸招灾,只该远远走去。所以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也。

 

秀才买柴

 

  一秀才买柴,曰:“荷薪者过来。”卖柴者因“过来”二字明白,担到面前。问曰:“其价几何?”因“价”字明白,说了价钱。秀才曰:“外实而内虚,烟多而焰少,请损之。”卖柴者不知说甚,荷的去了。

  赞曰:秀才们咬文嚼字,干的甚事,读书误人如此。有一官府下乡,问父老曰:“近来黎庶何如?父老曰:“今年梨树好,只是虫吃了些。”就是这买柴的秀才。

 

贫士

 

  一贫士冬月穿夹衣,有谓之者曰:“如此严寒,如何穿夹衣?”贫士曰:“单衣更冷。”

  赞曰:夹衣胜单衣,单衣胜无衣,作如是观,即能乐道安贫。有一人耻说家贫,单衣访友,其友问他“如此寒天如何单衣?”其人答曰:“我原来有个热病。”其友知他是诈,留至天晚,送他在凉亭内宿歇,冻急了,随即逃走。又一日相遇,问他前日留宿,如何不肯次日再会,其人说:“我怕日出天热,趁着早凉就行了。”

 

石敢当

 

  有石敢当者忽然能言,里甲急趋报官。官命负敢当来,既至,再三问之,不言。官怒,道是说诳。责了十板,仍命负之以出。至途中遇识者问曰:“报官如何?”甲顿足曰:“为此冤家,被官打了五下。”敢当曰:“你又说诳,昧了五下。”

  赞曰:春秋时已有石言者。石敢当偶然有言,若逢人即言,便是怪物,此里甲诚可打也。

 

打差别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夜半起来打差别。”

  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尽孝

 

  一人事奉继母,欲要尽孝,问一学究曰:“古人事继母的谁人最孝?”学究曰:“闵子骞最孝,他冬月穿着芦花,把绵衣让继母之子。”此人遂穿芦花。又问:“还有何人最孝?”学究曰:“王祥继母冬月要吃鲜鱼,他卧冰取鱼。”此人说:“这个孝道难行。”学究问:“何故?”答言:“王祥想是衣服还厚些。”

  赞曰:卧冰定须冻死,教谁行孝?打开冰亦可取鱼,何必卧也?而《晋书》明载之,岂有差错,又说王祥继母要吃黄雀,就有数十黄雀飞入幕中。今之黄雀只在茂林密叶,并不到人屋上。当由古今不同,晋时之冰不寒,黄雀皆痴。

 

惧内(二)

 

  一士夫惧内,有教之者曰:“君但饮酒至醉,胆气自壮,归到家中,生起事端,打他一顿,自然怕你。”此士夫依法行之,果然将其内人打了一顿,已是怕了。及至酒醒,这妇人说:“你常时性体最好,今番如何下的毒手?”此士夫说:“酒醉了,不记的。”妇人依旧打起来,此士夫说:“非我之罪,原是某人教我如此。”妇人说:“某人诚为可恶,你是个做官的人,这等耳软,就该打了。”

  赞曰:脓包之人,岂可与言哉?彼必不能听,反漏于妇人,徒取咒骂,何益?

 

 

  有破谜者曰:“上拄天,下拄地,塞的乾坤不透气。问人是甚东西?”其人曰:“我也有个东西,头朝西,尾朝东,塞的乾坤不透风。”破谜者曰:“不知。”其人曰:“就是你那个,我放倒了。”

  赞曰:庄列许多大言,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倒横直竖,却被此人说破,湛甘泉有诗曰:“三山山外青天外,合作无穷如是观。道人独在无穷外,但见乾坤小一丸。”这道人又大的狠也。

 

 

  一妇人与人私通,正在房内,丈夫从外来,妇人将其人装入布袋内,立于门后。丈夫问道:“布袋内是甚东西?”妇人着忙,不能对答,其人曰:“米。”

  赞曰:男女私通者名曰奸情,言其人皆奸诈之人也。《韩非子》载:李季之妻与人私通,季从外至,妻令其人赤身披发而出。季问:“此是何人?”妻曰:“不见。”季曰:“我见鬼矣,不活矣。”妻曰:“不妨,用狗屎沐浴,可以禳灾。”奸诈如此,真乃是鬼。此人入布袋内,自称是米,愚蠢如此,乃是猪也。鬼也胡为,猪也胡为,岂不叹杀人也?

 

字学

 

  王安石专讲字学,尝曰:“波乃水之皮。”苏东坡曰:“滑乃是水之骨耶?”

  赞曰:安石之谬如此,其为相安得不乱天下?近日张新建乃从字学悟仙道,密传姜仲文曰:“妇女唾津名为华池神水,宜常常吮而吞之,可以长生。”以活字乃千口水也。仲文仁者之寿,无所用此,新建未老而逝,想其吞神水少也,惜哉。

 

盗跖

 

  柳盗跖死后魂灵不散,打劫的财物一些带不到阴间,饥寒难忍,意欲作贼,争奈喽罗们一个也没有。阎罗王怕他害人,不许转生,连禽兽也不许他做。思量无奈,到处罗唣,娼妇人家替他盖下矮小庙宇,图些酒食,因他排行第三,叫做三郎神,这个神见了小鬼也要回避,偶然行路之间撞遇孔圣人,回避不及,跪在路旁。孔圣人说道:“你当初那等火性,如今怎么这样小心?”盗跖说:“自从听了圣人的言语,近来也略有些涵养。”

  赞曰:盗跖横行杀人,在泰山下,孔圣人去劝化他,他就要吃孔圣人的心肝。及至死后,却受乐户的香火,乐户家女子初学弹唱,定要先参见他,乞讨聪明。有等妓女将他暗暗供养,不令人见,因他的眉毛尽白,叫做“白眉神”,他就作“花柳魔”,勾引的浪荡子弟都来此家挥金如土,这样人说不得他个无耻。

  一日众判官禀问阎王曰:“柳盗跖辞世多年,何不收在地狱?却教做那等丑神。”阎王曰:“此是上帝之意,著他在世间做恶人的样子。”众判官合掌赞叹,上帝千方百计,只是要人行善。一时鬼王夜叉,牛头马面,猪嘴獠牙,一切小鬼闻之,皆大欢喜而退。

 

书《笑赞》后

 

  余偶于市肆中,得笑赞一本,观之,为之绝倒,客至每出以为娱。有识者以为致佳,而《盗跖篇》尤奇。余于《庄子》得跖之生平,于《吕览》知其将死,操金锥以葬,欲要抨三皇五霸的头。于此书乃知其死后之事,必幽经秘典所载。盗跖之性可至恶,即其死后宁寄食于倡优,曾不出一善言,贤于世之言清行浊者远矣。此事颇有讹缺,余稍校定而刻之,与世之韵人共焉。

  蓬丘道人书

 

  赵南星(1550~1627)字梦白,号侪鹤,别号清都散客,高邑(今河北高邑县)人,明代散曲作家,万历二年(1574)进士。历任汝宁推官,历户部主事、吏部考功郎中、吏部文选员外郎。

  明朝后期著名的政治家,官至吏部尚书,是东林党的首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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