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十分特殊,自古以来,喜欢他的人仰之弥高,不喜欢他的人却又弃如敝履。 带着消遣心态读韩愈诗文,不会有什么美好体验,其作品给人以经院老儒般深沉而又倔强之感,与诗人本该有的空灵气相反,韩愈身上更多的是世俗气,尤其是他晚年写的《示儿》,其中盈溢着对富贵的炫耀之情实在是俗不可耐,作者也因此被人骂作“利禄之徒”。 作为百代文宗的韩愈,果真是披着“圣人之徒”外衣的“利禄”之辈?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91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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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愈炫富
● 朱熹的批评
● 宋人理解之难
● 炫富背后
撰文▼ 坚白(彰考局专栏作者)
韩愈炫富
元和十年(815),半生潦倒的韩愈终于获得宰相赏识,被任命为执掌制诰的中书舍人,走入唐帝国的权力核心层。
官场得意的韩愈在京城长安购置了一套大房子,随后,儿孙满堂的幸福令他信笔写下一首《示儿》,以勉励儿孙上进。
然而,这首诗中却看不到什么名言警句,满满的都是炫耀之情。
前一半在炫耀他房子的阔气:
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
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
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
庭内无所有,高树八九株……
东堂坐见山,云风相吹嘘。
松果连南亭,外有瓜芋区。
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虚……
后一半炫耀他跟朝中大员谈笑风生:
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
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案:唐三品以上官可配金鱼袋)……
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①
诚然,能在“百物皆贵”的京城置办一套房产,并和京城名流们谈笑风生,不仅在遥远的唐代,即便价值观异常多元的今天,也是一件足够风光的事。不过,吹嘘这些的如果是哪个乡野村夫的也就罢了,偏偏是赫赫有名的韩愈。
▲红框处为韩愈房产位置。
而放在文学史上,韩愈的表现也未见得好。李白有“贵妃捧砚,力士脱靴”②的放荡不羁;杜甫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激愤悲鸣;苏轼有“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的洒脱旷达,这三人地位与他相仿,相比之下,韩愈像极了一个炫富的暴发户。
赞颂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的苏轼无奈感叹道,这首诗“所示皆利禄事也”③。
一生服膺儒学的韩愈,竟这样与富贵纠缠不清。
朱熹的批评
炫富之前,韩愈是在哭穷。
韩愈早年丧父、丧兄、丧嫂、丧侄,大批遗孀要他来养,仕途上又是被贬连连,稍大一点的官,也只是在国子监这样的清水衙门里授课的博士。韩愈屡屡穷到“不能自存”,在文集中,哭穷的作品比比皆是。
就连韩愈古文代表作之一的《进学解》,也在哭穷:
“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穷成这样了,韩愈还虚情假意:
“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④
瞧,不才如我,朝廷也没把我怎么样,韩愈一边反讽,一边也想着做官。
▲明人画韩愈
巧的是,韩愈仕途迎来转机,正是因受宰相赏识的《进学解》。无怪乎朱熹说韩愈:
“他当初本只是要讨官职做,始终只是这心……终不免于文士浮华放浪之习,时俗富贵利达之求”⑤。
“哭穷”“炫富”,说的正是“利禄之徒”。自居圣人之徒的朱熹这样批评韩愈,那他自己又如何对待富贵呢?
批评韩愈时义正言辞的朱熹,貌似无意仕宦,却在六十五岁高龄时带病受诏入京,渴望进入权力核心,其一生念兹在兹的是“得君行道”,将“内圣外王”之道推广天下。这些政治理想,在当时若不做官将无从谈起。
而宋以后的批评家们,都像朱熹这般,似乎自动忽略了这一前提,谈政治理想光辉万丈,做官却往往令人讳而不言,仿佛一出口就降了自己的身份。做官竟被披上厚厚的一层贬义外衣。
宋人理解之难
以求官、求富贵作为人生理想,自古有之,且一直正当。
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但如果“义”呢?视富贵如浮云,在宋以前的士人中却并不能称得上是主流。《论语·泰伯》又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邦有道”而“贫且贱”是耻辱,这一观点在宋以后反而淡化了,宋以前,士人们颇因贫贱而焦虑不安。
汉代东方朔因“位不过执戟”焦虑,作《答客难》自解,扬雄同样因“位不过侍郎”(案:汉代的侍郎不同后世,为宫廷近侍,官职卑微)而作《解嘲》言志。
唐代,这一风气没什么变化,风流倜傥的李白,早年“遍干诸侯……历抵卿相”(《与韩荆州书》),后来得授翰林学士,便得意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为了讨要官职可谓费尽心力。
常年身处下位的杜甫,两次科举落第后献《三大礼赋》求官,至今仍被很多人不满,视为人生污点。只不过,李杜在仕途上都没走多远,没像韩愈这样引人注意。
相较于前贤,宋人的为官态度忽然超脱起来,这并不是因其品格更清高,而是很大程度上源于宋和前代选官制度的不同。
宋代前,做官很难。唐代虽然开科取士,官职授予仍以贵族世袭为主,进士每年仅录二十多人,及第也只是获得了出身,不直接授官。要做官还需参加吏部“博学宏词”等制科考试(韩愈及第那年的博学宏词科,仅录三人⑥)。
相比之下,宋代进士科每次录数百人,及第便可授官,朝廷取士,甚至“宁滥勿缺”,当官较前代大为容易。
唐代不仅求官难,就算当了官,又有中央和地方的差别。安史之乱后,地方藩镇难制,藩镇可以自行征辟官员,在地方任职,总有一种是藩镇幕僚而非天子之臣的感觉。时人以当“京官”才算入了仕途,一时人人争求升迁,独木桥上的人很多,竞争激烈。
唐人的这些苦楚,宋人自然是体会不到的。所以,对宋人来说,官职平常如此,为仕途孜孜以求,实在显得俗不可耐。
因此,“隐居不仕”在宋代是“安贫守道”,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令人人神往;而在唐代,“隐居”往往是一些人剑走偏锋、售名求官的手段,韩愈曾在诗中嘲笑那些隐居嵩山的“山人”们待价而沽:
水北山人得名声,去年去作幕下士。
水南山人又继往,鞍马仆从塞闾里。
少室山人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⑦(《寄卢仝》)
宋人眼里贬义色彩浓厚的官,在唐人那里却并无贬义;同样,宋人所神往的当世隐者,在唐人那里也未必清高。唐宋风气如此不同,以至宋人很难对韩愈诗中的“炫富”抱有同情之理解。
炫富背后
回到韩愈的《示儿》,诗中所述,其实不止是富贵,后人常常忽略诗末提到的与京城名流们的交往:
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
来过亦无事,考评道精粗。
“富贵之徒”聚在一起讲“诘屈聱牙”的《尚书》,考评儒学之道,若再被斥之为“富贵之徒”,显然太过分了。因为,韩愈诗中炫富,重在强调富贵与儒学之道的关系:富贵自儒学而得,目的是实践儒学。
《示儿》之所以让人觉得奇怪,还因为在后之君子那儿做而不说的东西,在韩愈那里做了还要说。
做不俗,但一说往往就俗了,被后人如此议论,韩愈吃了直率的亏。
当然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唐宋之际儒学的转变。
宋人想要不俗(“俗”与“不俗”本身就带有浓重的佛语色彩),往往要以出世的思想来表达“富贵乃身外之物”,如此避俗,不入于佛,便入于道。若无佛、道作精神皈依,即便是苏东坡也旷达不起来,甚至立志重建儒学“身内之物”体系的程朱理学,也最终未能脱离禅宗框架。
一生以孟子自诩,以排佛道为己任的韩愈则不然,他显然是不会理睬这种出世“邪说”的。
如果说,宋代之后儒学受佛教影响而转向内在,成名副其实的“柔术(案:《说文解字》;儒者,柔也)”,讲究精巧的个人修养,将富贵一点一点从道德中剥离;那么唐代的韩愈,则还保持着汉以来儒学的阳刚大气,将外在的富贵利禄与内在的道德混而为一,故而粗犷混杂,洒脱无据。
韩愈的《示儿》,示的就是这种粗犷之儒学,或许入不了宋儒的法眼,但也少了许多宋儒末流的虚伪做作。
EFERENCES
注释
①[唐] 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版,第951页。
②[元] 辛文房著,傅璇琮校笺 《唐才子传校笺·李白》,北京:中华书局1995版,卷二。
③[南宋] 胡仔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版,卷十六。
④[唐]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版,第44页。
⑤[南宋]朱熹著,《朱子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版,卷五十八。
⑥[清]徐松著,《登科记考》,北京:中华书局1985版,第468页。
⑦[唐] 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版,第7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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