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的梦想

嘉靖二十六年（1547），谢榛三游京师。除了日常师友往还，还肩负着一项独属于他的使命：为太学生、诗人卢楠呼号求救。

此时卢楠已经系狱七年，且为同一案件二次入狱。卢楠案情并不复杂：大雨之夜，佣工被自家土墙倒塌闷毙，因其前番偷盗被卢楠责罚，其母遂诬为卢楠殴打致死。与卢楠有隙的浚县县令因之推波助澜，判为死罪。后因佣工叔父作证，此案了结，卢楠出狱。谁知，不及半年，察院新官到任，复查前事，浚县县令再次进行构陷，竟二次拟为大辟。卢楠多方投诉伸冤，换来了免死，却无法摆脱“贯三木，圜阴室”的惨境。哀其不幸者不乏其人，然“率避嫌，弗肯原”。

谢榛是卢楠案发前于燕赵间结识相知，布衣立身，以诗文耸动当世，又肝胆光明，洒落仗义，时人目为鲁仲连。在卢楠入狱后，谢茂秦就诗文安慰。眼见这桩案子再无振起，茂秦遂决心赴京投诉。同列“后七子”的李攀龙、王世贞对谢榛“殷忧楚奏秦庭哭”（李攀龙句）的举动大为震撼，并在了解案情后亦全力营救，最终在案发后第三任浚县县令陆光祖手中结案。卢楠昭雪。

这个案件对卢楠是极为重大的打击，摧毁了他的所有，但也让他赢得了难得的友谊。谢榛之外，李攀龙、王世贞对其才华亦十分推崇，又以元美为甚。卢楠身后，其生平最详尽的资料即来自王世贞所作《卢楠传》，《列朝诗集小传》《明史》《四库全书总目》《河南通志》皆以其为本。元美并将家藏卢楠《蠛蠓集》付梓刊行。

卢楠生于农家，门第不显；屡试不中，又桀骜难驯，仕途不通。蒙冤十余载，父母双双横死，两个儿子饥饿而亡，家事败落，一贫如洗。若非谢榛一众全力营救，王世贞一力传扬，身殁事灭，也便无影无痕。而元美爱之惜之重之一片心意，竟在其身后又得一位桑梓后生共鸣，扩充发扬。

这人便是苏州府长洲县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卢太学诗酒傲公侯》便是冯子犹对众多前辈的全面致敬。

统括而言，本卷故事既立足事实，重大情节完全依照当日之判决；又多创作加工，恢复缺失的细节，生生敷衍出了将近两万字的篇幅。重在勾勒卢楠神魂，力求塑造一个完美的明末读书人形象。

冯氏笔下，卢楠丰神飘洒，气宇轩昂。天赋异禀，卓然不群。又兼好酒任侠，轻世傲物，直是“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生于“世代簪缨，家资巨富”，僮仆厮养，不计其数；宅邸壮丽，高耸云汉。

作品中关于卢楠家苑之盛，不惮笔墨，尽力描画，叙述者、县衙差役、县令本人，多角度多时空呈现。且完全不用陈词烂套，尽是亲切的白话嫁接散体小赋的形式，清新雅致，气息迎面。

如此仙境，“卢楠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间，虽南面王乐，亦不是过。”“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的知已，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都有赍发，决不令其空过。因此四方慕名来者，络绎不绝。”

这做派显然杜少卿前辈！人人皆知少卿是吴敬梓化身，而文木老人的神魂原在晚明。

卢家甲第之盛，卢楠名誉之重，都吸引新任知县汪岑与之结交。

少年连第的汪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卢楠只当耳旁风，只推自来不入公门。汪知县却也不干休，情愿上门请教。

这真是棋逢对手。娄氏兄弟彼时求贤若渴千载难逢创造佳话的心态差可比拟。

汪知县心思周密，唯恐卢楠有事出门，总是提前下帖子定日子。就这样从开春梅花如雪约到了深秋菊花斗艳，来来回回竟约了七八次，也竟次次都被汪知县的世界里不可阻挡之事止步：夫人小产、新任长官到任、自己生病、打秋风的显宦上门、房师驾到，不一而足。汪岑每次也都回帖说明，甚至自己不好意思，间或馈送美酒书仪以达心意。卢楠也被知县的锲而不舍触动，主动邀约赏月、赏桂花。

再约赏菊花时，知县的回话被卢家的仆人传错了，“明日早来请教”变成了“明日绝早就来”。卢楠既然认知县是个俗物，也就接受了这么好笑的话知县说得出，遂按照知县的意思早早收拾安排，全家专意迎候。这边厢汪知县也是早衙过后，担心为时过早，卢家酒席未完，特意点起一桩公事审问消磨时间。谁知竟是件难缠事，迟迟难以收煞。卢楠五六拨来人相请，只是公事未完。眼看着到了中午时分，卢楠再未遇过此种情形，不觉大怒，撤去酒席，自饮自醉，渐至散发裸足，大醉酣睡。

家人仆从早是不能劝解，门外知县已至，大家实在无从措手，遂一哄而散，留下空荡荡的家苑厅堂与不省人事的卢楠。

经年以来，汪知县对卢楠已有了解，冷清清进园，起初并不以为意。甚至被层层景致吸引，感慨“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直走到原来酒宴的厅堂，被前番下帖的差役认出披发光脚鼾声大作的是卢楠，汪知县的羞辱感实在难以遏制了。

真实的卢楠和浚县县令交恶，也源自一次邀约与延误。据王世贞《卢楠传》载：

令尝从客语楠曰：“吾旦过若饮。”楠归与翁媪益市牛酒，夜共张至旦。室邑子相戒，卢生有重客，门之履相蹈也。而会令有他事，日昃不来。楠愧且望之，斗酒自劳，醉则已卧，报令至，楠故徐徐出坐。久之，楠称醉，不能具宾主，令恚去，曰：“吾乃为伧人子辱，愧见其邑长者。”

如此局面，则县令官势威赫，卢楠虽有狂傲之名，其实也卑抑自制。冯梦龙在《古今谭概》里引了这条，却在《卢太学诗酒傲公侯》里做了改动。

不受财务约束的大才子尽情展露真性情，与人交往坦诚以待，知敬重、懂分寸，对个人人格完整有强烈追求。几次三番，对知县从无视到被动接待到主动邀约，他最后的怒火便不再是偏执狂傲。

汪知县少年及第，正是春风得意。贵为父母，下交美事，史籍在在人所难免，能一直保持主动，从未随意爽约。书中虽称他“贪酷无比”，但行笔所致，却在有肚能容之列，休养品性也未败辱了科举一途。冯梦龙有意为他接下来的巨大转折埋下伏笔：

汪知县每次下帖的差役都会仔细留意眼中所见卢家景致，对卢楠的生活表达惊叹，从“至此观玩”“也不枉为人一世”到“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余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

面对烂醉的卢楠，汪知县紫涨面皮，“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稀烂，又想不是官体”，终究“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回县”。

只是汪岑忍得下，差役们却是不能宁静，“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

回到后衙，又遭夫人一番抢白，噎得气闷，这才被一句“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点醒了“梦中人”。

现实中，才高运蹇的冯梦龙也是风评狂放不羁、不惮流俗议论之人。但从以上对汪知县、卢楠交往缘起不厌其烦、一万多字的描写可知，冯氏表面疏狂，内里实则温和。酿成卢楠终生悲剧的苛酷小人，聚焦了所有人同情与赞赏的落难主人公，冯梦龙都没有符号化处理，遵从他们的修养和经历，体贴人情与个性，他要让读者看到事中的人，要写出的是读书人本身。

一旦伤及自尊，下了狠心，汪知县就人随事走，成为弄权的官员了。俩人终于见面时，卢楠挺立大堂之上，汪知县冷笑一声：“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口齿锋利，定性狠辣。

随后，见到卢楠狱中尚能调动源源不断的救助力量，各方施加压力推动改变，汪知县更是大为惊惧：“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这才安排了谭遵、蔡贤土囊压杀卢楠之事。

谭、蔡二人皆是卢楠案中的真实人物，身份姓名未变，殴打土毙也是卢楠《丁未梦中游王轩园作》序中写到的真事。这些只言片语，只见得卢楠当时处境之危险。而冯梦龙将其罗织进汪知县的人物发展中，却多了一分对此类“酷吏”的认识。

灭口不成，就只有让此案成为铁案才可保自身万无一失了。汪知县充分利用了自己对官僚体系的了解，一面步步高升，一面继续弹压此案翻盘。直至官场新人陆光祖出现。

陆光祖是卢楠案翻案的直接经手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第二年出任浚县知县。临行前，汪岑如常嘱咐卢楠案，但陆光祖对这一举动保持怀疑，到任后便研究案宗，并按图索骥，很快梳理清楚了所有真相。为保证不出意外，陆知县特地先放人，后行文，并且亲至按院申文，当面对质。

本卷名为“卢太学诗酒傲公侯”，实则“傲”字见诸行动，多在入狱前与汪知县的往还中。入狱后，主角便成汪岑。十余年铁案，卢楠重获自由震惊了整个浚县县衙，卢家合门庆幸自不必提。待到陆公从按院返回，卢楠又俨然光阴未曾中断，虽再生之恩，亦不卑不亢一心赤诚地去当面答谢。

他断定陆公大智慧大担当非是俗人，因此青衣小帽，轻身而往。见了陆公，长揖不拜。见陆公设傍座于他，竟立时不悦：“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傍坐的卢楠。”陆公惊异，道声得罪，于是二人分庭抗礼，侃侃而谈，结为至交。

小说中，卢楠脱难后，便自谓余生，家事再不过问，任其寥落，直至赤贫，竟依陆公为生。陆公也不以为意，日供酒资，任其游荡。最终卢楠于采石李白祠遇道人点化，当即作书一封寄谢陆公，飘然而去。后十年，陆公致仕归田，或云亦遇道成仙而去。

小说中的陆光祖糅合了几位真实人物于一身。傍座不居发生在卢楠与滑县县令张佳胤之间。彼时张佳胤与陆光祖合审卢案，明其冤抑，邀入署中一见。卢楠“手械未脱”，当庭抗颜。张公告罪。对再造恩情风淡云轻的是谢榛。汪元范《诸公爵里》：“（卢楠）后得释，公（谢榛）无纤毫德色。”卢楠《酬谢逸人四溟三首》序也称：“杳然莫知出处。近有人自宋中来，传四溟诗集读之，乃茂秦所为者。”

作为“三言”的最后一部，《醒世恒言》编纂出版时冯梦龙已是天命之年。一生困顿场屋，辗转市井。对于怀才不遇、壮志难伸的读书人，可说深解其中况味。卢楠案轰动当时，卢楠本人才压江南，却是个典型诗人性格，家世不显，财富匮乏，是最易引起同情与共鸣的对象。冯氏之前尚无关于此人此事的任何戏曲或小说创作被发现，《卢太学诗酒傲公侯》可视为首创。

在这篇作品里，冯子犹克制住了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冲动，避免对人物简单处理，更没有直接挪用史实，而是沿袭“三言”向来的立场，贴近人情，以泼天的财富让卢楠的“傲慢”少了怨怒，多了从容，也保证了这份性情真切自然，一以贯之。作品不惜笔墨地描绘卢楠家苑盛况，四季生活之散淡适意，都着力在刻画卢楠那一份魏晋中人的旷达与内中暗藏的风骨。果然冤狱沉绵、难报的恩情都没有压垮他，最后追随青莲居士飘然仙化，也就可称随物赋形水到渠成了。此外，卢楠虽然疏放，但夫妻间感情面貌健康明亮，驭下收放自如，都表现了一份精干和清醒。就传统读书人的理想气质而言，这个形象虽然更早，却超越杜少卿的不理世事多矣。

集合众人而成的陆光祖是冯梦龙的创作人物，不完全等同于历史上真实的陆光祖，是对卢楠形象的再补充。他们结为至交，脱却形骸，心意默契，最终同归于天，是冯梦龙从卢楠案里发现的更令人激动的侧面：大道不孤才是读书人最美的风景！

《醒世恒言》出版三年后，冯梦龙以近花甲之年开始了自己的仕途生涯。此时明王朝已是风雨飘摇，但冯氏恪尽职守。任满归家，国事已是水银泻地，不可收拾。甲申之变，冯氏年登古稀，投入江浙一带反清武装斗争。后二年，七十三岁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