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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词情事录丨此生终负卿卿——吴梅村《临江仙·逢旧》

清词情事录丨此生终负卿卿——吴梅村《临江仙·逢旧》

编者按语:枇杷姑娘文笔极佳(从这笔名就略见气质啊),对诗词也体察入微,本文是「清词情事录」专栏的第一篇,记叙明清之际吴梅村与卞玉京的一段情事,辅以诗词赏析,十分耐读。清朝的词学,大概也是在一代士人家国存亡、身世飘零之感的催发下,开启了“中兴”的契机吧。


本期词人:吴伟业(1609—1671)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进士,明亡后隐居,主持东南文社活动,声名甚重。清顺治九年被迫应诏北上,十四年南归。为明末清初著名诗人,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长于七言歌行,后人称之为“梅村体”。


临江仙·逢旧

吴梅村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

依然绰约掌中轻。

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

姑苏城上月黄昏。

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此词乍一看去,似乎很熟悉,小杜的《遣怀》诗仿佛呼之欲出:“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又揉入了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韦庄“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的词意。久别后的重逢,故人依旧,是欣喜,是愧疚,是最终都要分离的悲沉。《遣怀》是纵意洒脱的自我解嘲,此词却显然别有隐衷。


崇祯十七年,清兵入关,攻占京师,改元顺治。接下来的数年时间中,各地反清义举不断,而相继为清廷扑灭。江南一带,尤为惨烈。顺治七年冬,天下稍定,蛰居太仓乡里的吴梅村,往常熟钱谦益处座谈。秦淮名妓卞赛,此时恰住在常熟城西的尚湖。钱谦益知道他们近十年未见面了,专门派车前去迎接。佳人来了,却报要去内宅更衣妆点。几番催促,迁延未出,突又说是痁疾发作。吴梅村怅悒若失,想起原是自己负了人家,也只能徒唤奈何。为此,他写下了《琴河感旧》四首七律,哀婉凄绝,深得李商隐《无题》诗的风华情韵:

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

当初,是吴梅村轻别了卞赛,此后天翻地覆,前缘难续。

记得横塘秋月夜,玉钗恩重是前生。

从前的欢好,如朝代的更换般,都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今日卞赛的避而不见,吴梅村却也不怨,他只说:

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

知她恨他的薄幸,也知那是她的多情,她的放不下。

休恨消息隔重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近十年的乱世飘零,兼之躲避各路豪家的抢掠 ,她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终生托靠的人,是还念念不忘于他吗?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尽管已近十年,她也必然知他的心志,如同他挂念她的飘零。深切的知音之感,却还一如当年横塘的秋夜。


或许是卞塞在钱谦益处看到了这哀感缠绵的诗句,翌年初春,她在南京目见了清兵抄掠弘光帝选妃之女子北上,惧祸及己身,就带着贴身侍女柔柔,连夜改装道服,从丹阳乘舟来到太仓,探访吴梅村。


这一次的重逢,颇有时日,吴梅村记:“乃得扁舟见访,共载横塘”,昔时的卞赛已是今日的女道士卞玉京,他们是否还能重拾曾经的欢好?吴梅村有《醉春风·春思》二首,依他在《梅村诗话》所言,似乎是记此时的情事。中有词云:

私语牵衣泪,醉眼畏人觑。今宵微雨怯春愁,住、住、住。笑整鸾衾,重添香兽,别离还未。

是周美成“马滑霜浓,不如休去,今宵少人行”的缱绻,却更秾至,更侧艳。


他们一同去了苏州,卞玉京还为吴梅村弹了一首曲子。她也是找对了知音,这位擅写歌行的江左大家,为此作了《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此诗未及二人之情,只以卞玉京的口吻,写“中山好女”(中山王徐达后裔)在乱世的遭遇,既见弘光王朝之荒淫可笑,复借世家女子的际遇,发家国身世的悲恨。吴梅村回忆:

(卞玉京)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见中山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吾侪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坐客皆为出涕。(《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


别时容易见时难。他们的这一别,却别得并不容易。这首《临江仙》,即是当日的写照。


明末清初的词坛,尚还是花间的天下,艳极,工极,却也体格靡弱,殊乏真意。加之明末狭妓之风的盛行,更为这种词风创造了温床。吴梅村受风气影响,也偶作艳词。陈廷焯说:“国初诸老多工艳词,梅村其首倡也。”虽不专意填词,但因其高超的文学修养,所写小词往往别具情思,有传神绘影之妙,如《浣溪沙》:


断颊微红眼半醒,背人蓦地下阶行。摘花高处赌身轻。

细拨熏炉香缭绕,懒涂吟纸墨欹倾。惯猜闲事为聪明。


通观梅村词,有早期闺情词的纤秾冶艳,也有《望江南》十八首的博古典秀,或者是后期长调的善化史事,源于辛弃疾而顿挫悲激。如《临江仙·逢旧》这首,自然而然,化熟为生,声情历落却自成哀婉的,并不多见。只有同时所作的《西江月·咏别》,与此同一高唱。其深情低徊的风调,比得上晏小山。不过晏小山的“彩袖殷勤捧玉盅”,也只是常世的离别。梅村这首逢旧词,却有更深长的意味。


如果仅看词面,什么“此生终负卿卿”,什么“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倒要恨这个人的无情。明知道佳人已泪纵横,却为何还一意要走呢?还是评论家见得剔透:


邓孝威:“总是无聊情绪,借红袖发之。以为流连金粉,非善知宫尹者。”

陈廷焯:“一片身世之感,胥于言外见之,不第以丽语见长也。”


佳人殷勤,萧郎薄幸,这种不得已的“终负”,大概就是所谓的“身世之感”了。


明末清初的江南,名姝国士,成就多少风流佳话,柳如是与陈子龙、钱谦益,李香君与侯方域,董小宛与冒襄。风雨飘摇的明末,所谓的巨卿名士 ,对于这些品艺俱高的风尘女子来说,就仿佛救命稻草一般。崇祯十三年,柳如是著男子服访钱谦益于半野堂。崇祯十四年,陈圆圆对冒襄托以终身,却因冒襄的失信,终为外戚田弘所掠。董小宛本为冒襄婉拒,却一意坚从,《影梅庵忆语》载“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唯坚以身从,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这种决绝,不完全是情爱的力量,她们太清楚自身的处境了。这些名士,家世殷厚,才华人品,皆为当时俊彦,既是知音,又可为倚靠,是她们所能想到的最好归宿。


可惜吴梅村,并不是卞玉京的那个名士。


梅村早有文名,然出身并非世家。其父吴琨,久困场屋,以设帐授徒养家糊口。寒门家庭,大概难以接纳秦淮佳丽,加之他性格儒弱谨慎,也未能作此决断。卞玉京似乎也懂得他的为难,所以并没有在此问题上纠缠。


卞玉京与吴伟业这一别后:


逾两年,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柔柔奉之,乞身下发,依良医保御氏于吴中。……道人持课诵戒律甚严。生于保御,中表也,得以方外礼见。道人用三年力,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凡十余年而卒。(《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


顺治十一年,吴梅村因“荐剡牵连,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与子暻疏》)而出仕清廷,成为他一生沉痛的愧负与悔恨,这个女子之于他,或也是如此。


康熙九年重阳,吴梅村前往无锡惠山锦树林墓地凭吊卞玉京,还是以他最擅长的歌行体,写下《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序言是卞玉京的小传,他是传中有负佳人的“鹿樵生”。他回忆初次相识时:

(卞玉京)年十八,侨虎丘之山塘。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

如今生死两隔,“枉抛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随复何有?”生不能相偕,死也不能随她而去。诗的最后两句云:

莫唱当时渡江曲,桃根桃叶向谁攀?

他最难为情的,还是当年酒酣耳热之际,卞玉京轻凭几案上问他:“亦有意乎?”他不能答她,换得她的长叹凝睇。传为王献之所作的《渡江曲》这样唱着:“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楫迎汝。”卞玉京终不得如桃根桃叶那样的幸运,吴梅村的“固为若弗解”,遂使她一世飘零。


康熙十年冬,吴梅村倒真是从卞玉京而去了。他去世前嘱咐后人:

吾死后,敛已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梅村之墓。

一僧一道,同归尘土。或有说,墓石嘱立为“词人吴梅村之墓”。尤侗的《梅村诗馀序》即言:“夫使先生终于词人,则先生之遇为之也。悲夫!”为其遭际出处,寄予了深切同情。这首《临江仙》,并无甚技巧,甚至还带着明词曲化的痕迹,却博得“哀艳超脱,东坡化境”(陈廷焯语)的高评,也可说是“先生之遇为之也”了。


而号称中兴的清词,才刚刚拉开序幕。

作者简介:谢枇杷,80后,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毕业。爱古典、书画、草木与日常。
栏目简介:有清一代,词学中兴。名公硕儒,才子佳人,溯古涵今,戛戛独造。间有本事,求其始末。是为赏鉴,亦见一代词学发展之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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