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梨园戏，是今年春天看完昆曲《烂柯山》。我每次看完戏，都会把感想告诉的灰，我喜欢她给我说戏，喜欢和她分享看戏的快乐。《烂柯山》是彻头彻尾的悲剧，看完心情低落。的灰说：“你去看梨园戏。”就是这样，我知道了梨园戏这个剧种。我很幸运，没有等很久，就听说了梨园戏在北大演出的消息，朋友帮我买了票，一切自自然然，没有刻意，也没有费力，都是刚好如此。这是一个好的相遇。
※ 梨园戏发源于宋元时期的泉州，与浙江的南戏并称为“搬演南宋戏文唱念声腔”的“闽浙之音”，距今已有八百余年的历史，被誉为“古南戏活化石”。
※ 梨园戏保存了宋元南戏的诸多剧作、唱腔和演出规制。
※ 乐律和乐器方面还沿用唐代旧制。
※ 音韵上保留了许多古语言。方言土腔一律以泉州音为准，但也注意到不同人物身份与地方色彩，在有的剧目中还保留了地方土音和古音。
※ 梨园戏的表演优雅细腻，有一套极其独特、严谨的基本程式，称为"十八步科母" ， 对表演的手、眼、身、步等的每个动作都有严格的规定，如"举手到目眉，分手到肚脐，拱手到下颏"等，大、小梨园的表演只有粗犷与细腻之差异。
※ 梨园戏还根据人物和戏剧情节的需要，创造了"十八雨伞科"。
——资料来源于网络
《御碑亭》讲述了一段爱情悲剧：明代，儒生王有道进京赴试，留妻孟月华只身于家。清明，月华祭扫归家途中遇雨，避于御碑亭。又来一秀才柳生春，对此情景，二人终宵未交一语，翌日雨止各去。有道试毕回来，知此事，再难容妻。月华苦辩不果，万般无奈，自请出门。后有道、生春皆中试，二人结伴回乡，于御碑亭重遇正要离开的月华。三人重逢，落花流水雨落纷纷……
很难相信这是一出创新剧目，因为在观看的过程中完全没有跳戏的地方。唯一能够清晰辨认其创新剧目身份的，是谢幕时候的配乐：《再回首》。但是丝毫没有突兀之感，纵观全剧之后，只觉得这首老歌此刻唱起余韵无穷。
此刻我坐在电脑前写这篇文字，眼前心上还都是《御碑亭》的风姿。散戏的时候，我给几个好朋友兴奋地发了消息，宣布我恋爱了，我爱上梨园戏了。梨园戏的观赏过程中，我完全浸入。结束的时候，全身心的满足，继而是如潮水般的回味和空虚，反反复复冲刷我的心。想立刻把时钟拨到明晚，看下一场戏；想此刻就买一张机票奔赴泉州，甚至想此生终老泉州。这感情来得太猛烈，滚烫，完全不受控制。
今年流行“大女主戏”的概念，不过大多都是概念而已。如果要找一出大女主戏，我觉得《御碑亭》才是其正确的打开方式。故事是在封建礼教的框架下发生的，孟月华和王有道十载婚姻，没有激情，大概也是聚少离多的（王有道一直在考取功名的路上奋斗）。孟月华在风冷雨冰的清明夜里和陌路青年在同一狭小亭子避雨，未有一言，天明各自离去。若说真在这夜里有一点什么事情，也无非是闪电划破黑夜时，俩人无意对视的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孟月华的丈夫浮想联翩，在脑中心里编排了一出大戏，认定妻子名节有亏，决意休妻。孟月华苦辩无果后，不再哀求，她做出了自写休书自请辞的举动。这一举动，已经是对所谓传统夫权的挑战了。但更让我欢喜和敬佩的是这戏的结局。如果把孟月华比作娜拉，那么她出走后去了哪里？归宿如何？她会不会走到楼上去，到了吃饭时候又下来了？感谢编剧，让我看到了一个傲气的孟月华。御碑亭重逢，真相大白，丈夫认错想破镜重圆的时候，孟月华说出了在那个年代完全不可能说出的话：
先生，阮原以为举案齐眉，十载夫妻便是情意美满；阮原以为一宵共处，未曾言语便是心意坚定。谁知呀谁知，美满之时何曾美满；坚定之时又何曾坚定。先生呀先生，即使你我情意美满，日后一旦想及避雨之事，这心内该要如何区处？那时节，教月华，教先生，该要如何区处呢？先生呀，回首怎奈两心歧，咫尺天涯不可期。不可期，两心歧；两心歧，不可期。回首纵有意，回首又何益？来去兮休牵系，一别两宽各欢喜。
看到这里，我禁不住击节赞叹。这才是成长啊！孟月华从那十年平淡如死水的寂寞婚姻中，勇敢地走出来，勇敢地活下去，不再回首，这才是让我感到欣慰的地方。如果她经历了休妻，又因为丈夫的一句软语选择回家继续做媳妇，我会觉得这戏就白写了。从这个角度看，这戏其实不是悲剧，对于孟月华这个人物而言，这个戏是非常积极的。但是我仍然说这个剧是爱情悲剧，不过这个悲剧并不是因为没有一个破镜重圆的结局，而是因为这出戏里面没有爱情。十载夫妻，看得出来孟月华是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她寂寞地过了十年，面对着一心只记挂蟾宫折桂，不懂生活情趣的丈夫，她只是做了十年女管家、女佣人。丈夫不相信她，丈夫对她没有内心的关注。丈夫会对着一首没有做完的诗，自己胡思乱想出一个名节不复的假像，也不愿意听她剖白。这些都还好，这些都是那些时代的产物，让我心疼的一瞬间是：在御碑亭避雨的夜里，闪电中那意外的对视，让孟月华自问：丈夫可曾有这样的一眼看过我？就是这一眼，击碎了她心中的壳——经年累月被丈夫忽视已经习以为常的壳。她开始以女性的自觉审视自己的婚姻，到底有没有那欣赏的一眼。这才是我所说的爱情的悲剧：分离只是悲剧的结果，没有得到过爱人欣赏的那一眼光亮，还浑浑噩噩地自以为幸福的过了十年婚姻，才是悲剧的核。这一眼，在那样风冷雨冰的夜里，和闪电一起，霹进了孟月华的心里。让她有意识地思考自己的婚姻和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个故事，说起来并不复杂，可是为何如此让我心动？是表演。我身边很多人，跟我说自己看不懂戏曲，去了估计会睡觉。我想，你总是要走进剧场的，你要知道，剧场的魅力是你在任何电子设备上都无法感受到的。我们花钱进剧场看在网络上一样可以看到的演出，我们的钱花在了哪里？花在了无可取代的现场感上。
《御碑亭》的舞台格外简单，大概梨园戏都是如此，一张条凳可以代表一切。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灯光的运用，纯黑的过场，都将我代入另一个时空。看昆曲时候，尚有意识舞台上是戏，看梨园戏的时候，完全是平行空间的凝视。我在某个空间中，演员们在某个空间中，两个空间有暂时的互通。我看到的不是戏，我看到的是生活，真实的生活。我之前没有见过这样的戏曲表演，它比昆曲更加刻板。演员很多时候甚至像是傀儡木偶一般，每个动作似乎都是有刻度的，但是不僵硬。他们可以灵动轻盈，也可以缓慢凝滞。他们在舞台上的运动轨迹很多时候会让我想到八音盒里的小人，是踏着音乐一寸一寸有节奏感地滑进的。无动不美，无韵不雅。它的风流婉转来自于精确克制的细致入微，它的袅娜潇洒来自于举手投足间自带风情。它的节奏、它的冲突，它的气息，也都是精心计算筹划过的吧？它能让我安安静静看一个女主撑起一出内心戏；也能让我鼻酸眼痛看一个男主发神经。
王有道休妻之后，得知中举，一连串激烈干脆的动作表达出狂喜，然而当他转头去喊“娘子，我中了”的时候，惨然想起娘子已经离去。人生最大的喜悦和人生最大的伤痛同时到来。我没法恨他，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凄惨。喜悦无人说，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忽然间，一切都荒唐，功名虽好不及知心人。
还是这个王有道，回家看到一首诗，开始胡思乱想。那一刻，如果有戏精，那他就是戏精本精了。这一段动作简直精妙，看一个中年男人如何意淫自己妻子出轨他人，真是又可气又可笑。
而第三出《夜思》，全靠孟月华一人从头演到尾，连故事情节都没有，纯粹内心戏。但是，繁复的做工层层递进，将一个慢慢觉醒的女人展现在观众眼前。看她自思自忖，似乎也是一场对照记。
而梨园戏采用的古韵方音，着实好听。听得懂听不懂是一回事，好听不好听是一回事。闽南泉州腔袅娜微凉，听起来莺声呖呖又不是一味纤细，里面还有着一些阔达和远意。而这些细微的感受，是无法在视频中获得的。
我一向对新戏无感，但是这出创新戏我很喜欢。我觉得它没有一味图新，它还坚守着传统的内核。新的是它讲故事的视角，传统的是它的表现形式和韵致。它让我看到，创新不是不可以的，重点是要先明白，新和旧都是什么。观众是新的，一茬一茬的，戏也是发展的，一本本改良的。可是，怎么改是好的？这个是要思考的。怎么叫当代？不是服装、道具、舞美时尚了就叫当代。当代是一种精神和气息，是这种精神和气息注入到古老的艺术中，带给他们新的发展，这种新的根基是对传统的敬畏和爱惜。
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感受一下“古南戏活化石”的一片风情。
上海演出信息：
“当爱已成往事”系列 —— 当代剧场·梨园戏《御碑亭》
时 间：2017.11.24 19:15
场 馆：上海天蟾京剧中心逸夫舞台
“当爱已成往事”系列 经典喜剧·梨园戏《朱买臣（残本）》
时 间：2017.11.25 13:30
场 馆：上海天蟾京剧中心逸夫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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