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园林甲天下。2019年，苏州市园林局公布了城市中108座园林的名录，真是名副其实的百园之城。在苏州古典园林中，除了拙政园、网师园等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九大名园”，还有众多鲜为人知的“小园”。其中，有两座以“半园”命名：位于古城北面白塔东路的陆氏半园，俗称“北半园”，位于古城南面仓米巷的史氏半园，俗称“南半园”。南半园虽然名声不显，却早在1982年就被列为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南半园始建于明代，数百年来，园主人几经更迭，园林亦伴随城市的建设和发展而变迁。2016年，南半园的全面修复工作启动，历时近5年，如今已基本完成，一座小巧精致的苏式园林即将呈现在大众的面前。笔者作为南半园修复工程的古建技术顾问，亲历了修复的全过程，体会颇深，因以记之。
南半园园址前身为陶氏宅园，园主系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的后裔。陶氏先祖从江西迁居安徽，明初在苏州定居。至清代乾嘉年间，子孙繁衍经商致富。后来遇咸丰年间兵祸，陶家开始败落。于是，将房屋化整为零租借给他人。《苏州园林》（同济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记载：“据传，乾隆年间为沈三白故居，清同治年间，初为俞樾所得……继为史伟堂得之。”但是，苏州市文管会主编的《吴中胜迹》（古吴轩出版社1996年版）则记载：“南半园址原为一老宅，清同治年间先为俞樾所得，后俞樾在马医科购地建曲园第宅，遂将此处转让史伟堂。”
上面的文字中，有两处值得商榷。其一，文人沈三白曾经居住在与仓米巷相邻的大石头巷，但没有史料证明陶氏宅园的前身为沈三白故居；其二，俞樾是清代著名的经学大师。他当时并没有购下陶氏宅园，只不过曾经租房于此。俞樾的《半园记》，应园主史伟堂之邀而写，详细记载了园主建造半园的经过。文章开头即写：“往岁，余卜宅于姑苏，得仓米巷老屋一区，议以千缗易之，而稍修葺焉。后得地于马医巷（科），乃罢前议。”这段话清晰说明：俞樾原来租借于仓米巷（陶氏）老宅，准备出资“千缗”（“一千文”为“一缗”），购买后略加装修。后来购下马医科的地块，才放弃了原来的想法。俞樾在马医科建造的宅园，即保存至今的曲园。而原来的陶氏宅园，后来为史伟堂购得后改建为半园。《半园记》对此也有记载：“未几，复经其地，则石工、木工，咸集其门，筑之丁丁，声达于外。问之，则曰：史方伯所为也。逾年，而方伯果来访余于曲园，则伟堂史君也。”
史杰，字伟堂，号方伯，生卒年不详，江苏溧阳人。同治年间任江苏布政使，清代的布政使，乃“一省钱粮之总汇”，权力颇大。然而，任职期间，大权在握的史伟堂，秉公执法不徇私舞弊，政绩可嘉。执政之余，他还勤于撰文著书，有《半园思补图志》《史氏务本堂支谱》等。半园建成后，史伟堂感谢俞樾成人之美，多次邀请俞樾前往游园。俞樾欣然前往，并且应主人邀请题写“半园草堂”匾额。因园结缘，两人从此成为至交，堪称一段“园坛”佳话。
南半园建成于清代同治十二年（1873）。该园坐北朝南，南门在仓米巷24号，北门在大石头巷25号。园内因地制宜，布局为“东宅西园”。东部为住宅区，西部为花园。东部住宅区，又布局为东西两路。西路为正路，东路为偏路，两者之间以备弄相隔。西路共五进，从南到北，依次布局为门厅（头门）、轿厅（茶厅）、大厅（正厅）、内厅和楼厅。一反常态，五进厅堂均为五开间。其中的大厅面阔20米，进深七檩15米。东路共五进，从南到北，依次布局为偏厅、对照花篮厅（两进）和两进后厅。西路和东路的各个厅堂之间，均设置通风采光的天井。俞樾应园主史伟堂之邀参观后，写下《半园记》感叹：“登其堂，藻室华椽，绮疏青琐，赫然改观。”采用香山帮建筑技艺营造的厅堂，美轮美奂，令俞樾啧啧称赞：“地果以人美乎……其能崇丽如斯哉？”
民国初期，史氏后人因家境衰退，经济收入减少，采取“以园养园”方法。于是，南半园一度对外开放，游人纷至沓来。后来，考虑到人多容易产生安全隐患，就不再对外开放，而出租园内的部分屋宇。但出租的对象，仅限于本地的社团组织。当时，受“五四运动”新思潮的影响，群众自发成立的社团组织不少，尤以文学社团为多。闹中取静的南半园，是设立社团的理想场所。隐社、半园女诗社、女学研究会均设立于此。隐社是纯文学社团，以研究古代隐逸文化为主。半园女诗社和女学研究会，以进步女青年为骨干。她们以诗歌为武器，反对封建礼教，提倡男女平等，在园内举办多种吟咏活动。当时在社会上影响较大的还有陆鸿仪设立在园内的律师事务所。
图 / 五十年代后南半园入口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南半园收归国有。当时百废待兴，为了经济建设改善民生，急需建厂发展工业生产。南半园内，先后建起轴承厂、第三光学仪器厂等。1975年，园内北部沿大石头巷建造四层大楼，并辟建北门。工厂搬迁后，南半园内辟建宇鑫科技创业园，有十几家公司进驻。然而，南半园却已面目全非，昔日风采名存实亡，亟待修缮。
有关南半园的史料虽不少，但是文人的叙述多写意而少写实，真正能用作修复工作借鉴的很少。所幸上世纪五十年代，同济大学陈从周教授带领学生前来苏州调查园林和古建筑，在编绘的《苏州旧住宅参考图录》中，载有南半园的平面图资料，为今天修复南半园保留了可靠依据。1979年，南半园以其相当可观的历史文化价值，被列为苏州城市总体规划的古典园林修复项目。1980年，苏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市城建局与市园林管理处联合报告，提出保护修复南半园的措施。1982年，南半园列入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名录。1984年，东路的对照楠木花篮厅得到修复。
2016年，南半园的全面修复工作启动。修复范围总面积为2238.5平方米，其中新建面积850平方米。对照陈从周先生的《苏州旧住宅参考图录》中对“仓米巷旧史宅半园”的记载，现场勘查，发现南半园住宅西路五进尚存、东路五进仅存三进。西部花园中，半园草堂和部分走廊尚存 ，其余都不复存在。对此，笔者和南半园所有者苏州创元集团达成共识：南半园的修复，是在保留其原有修缮建筑的基础上，对景观进行梳理，拆除改建、搭建部分建筑。修复原则是：“依据《苏州旧住宅参考图录》记载的南半园平面图，力求还原南半园的精致、小巧和苏式庭院的韵味、方寸山水间的意境。”
图 / 南半园平面图 摘自《苏州旧住宅图录》
修复古建筑的方法，依据受损状况一般分为三种不同类型：原状恢复建筑，即揭顶不落架；复原修缮建筑，即落架大修，以及按原样在原址复建。根据南半园的受损状况，原状恢复建筑为：正路的门厅、轿厅、大厅、内厅、楼厅，以及偏路的偏厅、南北对照花篮厅。修复原修缮建筑主要为西花园半园草堂。按原样在原址揭顶维修，主要为花园的景观建筑，并且重新疏池理水、栽花植木、叠石掇山。为了尽可能最大限度保护古建筑的原真性，我们经过评估，将原来准备落架大修的半园草堂，更改为原状修复项目。如此，更好更完善地保存了古建筑遗构，保留了不可多得的原真性历史信息。
图 / 西路住宅断面图 摘自《苏州旧住宅图录》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二章第二十一条规定：“不可移动文物进行修缮、保养、迁移，必须遵守不改变文物原状的原则”。这就是古建筑修缮的原真性原则。对此，我们将其细化为“四项基本原则”：遵循原形制、坚持原结构、按照原工艺、采用原材料。下面各举一例说明。
其一，遵循原形式风格复原：与众不同，东路住宅的南北对照花篮厅，并非一模一样的的“双胞胎”。其中的北花篮厅，是一座鸳鸯厅。其形制，一侧为方柱扁作梁，另一侧为圆柱圆堂，两者相映成趣。我们在修复过程中，完整保留原有形制。
其二，坚持原结构风格维修复原：西路的各进厅堂，以前被企业单位占用时，被随意分隔使用。对此，我们毫不留情拆除了改变内部结构的分隔墙体和装修装饰，彻底恢复原状。
其三，按照原工艺维修复原：南半园的古建筑，均为苏州香山帮传统建筑。
图 / 修复现场
对此，我们按照香山帮营造技艺修缮。门窗等木结构构件，依然采用传统的榫卯结构。山云抱梁云、棹木、长窗等木雕，采用传统的线雕、浮雕、镂雕等技法，图案以传统的吉祥花草为主。其四，采用原材料修缮。修复中，屋檐破损的黛瓦揭去后，仍用相同规格的传统小青瓦和花边滴水瓦代替。厅堂的铺地，采用做旧的方砖。方砖为苏州历史悠久的陆慕（原陆墓）御窑所产。油漆，也使用传统生漆调制。
原汁原味修复，“接柱脚”堪称一绝。南半园厅堂内的一些木质立柱年久失修，柱脚出现开裂现象，有的已经腐烂。修复时，我对工匠进行指导，阐明修复工艺。这就是：将柱脚腐烂部分锯掉挖去，接上相同形状的“替身”木料。替身和原柱相应部位的结合，采用传统的榫卯结构。如此，两者结合天衣无缝。其技法根据不同的结合需要，分为“马牙榫接法”“如意榫接法”“香炉脚榫登接法”多种类型。一些年轻工匠通过亲身实践，受益匪浅。
图 / 柱脚接法
南半园的西部，原来是一处庭园，具有城市山林的独特韵味。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园内假山、池塘、花木等景观因建造厂房均已毁弃，只有半园草堂硕果仅存。根据俞樾的《半园记》记载，以及《苏州旧住宅参考图录》中有关图录，我们决定原汁原味恢复园林景观，重建不系舟、四宜楼、还读书斋、安乐窝、月榭、君子居、双荫轩等景观建筑。在施工中，如何因地制宜，既遵循历史传统又尊重当代现实，与时俱进创新，考验着修复者的智慧。对此，有两个案例可以佐证。
图 / 屋脊细部
其一，重建四宜楼。四宜楼原来是园内最高的一处景观建筑，高达三层，适合登高望远。俞樾《半园记》明确记载：“有楼屋三重，其下层颜以四字'且住为佳’；中曰'待月楼’；上曰四宜楼’。凭栏而望，则阖庐城中万家烟火，了然在目矣。”如今，南半园周边建有多座高楼，四宜楼所处位置，已失去登高赏景的功能，没有必要按原样重建。因地制宜重建后的四宜楼，缩减为两层，反而与周边景观协调。
其二，重建不系舟。原来的不系舟形制，在有关史料中未见依据。重建的不系舟形制，应该采用写实的船舫还是写意的船厅？经过讨论，决定采用传统的写意手法，根据地形采用少见的廊式船厅形制，成为庭园景观的一大亮点。此外，对于庭园水池开挖的具体位置、镶嵌的铺地图案、假山堆叠的态势，石桥架构的高度、栽植花木选择的品种，都一一做出了精当的安排。别具一格的牡丹花圃，更为庭园增色不少。
苏州古典园林的厅堂上的匾额和楹联，不仅是园林风貌特色的高度凝练与概括，更是园主人生理想、审美情趣的表达，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悬挂在住宅厅堂正中的木制匾额，往往题写三字堂名；悬挂在厅堂两侧立柱上木制或竹刻的楹联，则常与园林景致相呼应。但令人费解的是：翻阅有关南半园史料，庭园内的景观建筑都有题名，如双荫轩。但住宅厅堂却未见题名。厅堂楹联，也仅剩三副。为了彰显古典园林的厅堂文化与楹联文化，为园林赋予人文的底蕴，经笔者推荐，聘请了苏州文史专家何大明，担任南半园修复工程的景观文化顾问，负责撰写厅堂的题名和楹联。
何大明认为：厅堂题名和楹联，可以从俞樾《半园记》中汲取灵感引经据典，以园主“知足不求全”的造园理念为主旨，并且结合与南半园有关的名人名事加以补充完善。经过稽古钩沉，最后撰成堂名十题。
西路各厅堂 门厅——隐苍堂：园林多为文人雅士的隐居之地。位于古城中心仓米巷的南半园，是一座典雅的城市山林。堂名利用谐音方法，不但暗含园主隐居的地址，也寓意南半园是苍翠葱郁的世外桃源。因此，以“隐苍堂”命名。轿厅——进道堂：俞樾在《半园记》中，称赞园主史伟堂“而君进乎道矣。”这里的“道”，是指园主从老子的《道德经》中，感悟“知足知不足”的人生真谛。因此，以“进道堂”命名。大厅——守半堂：大厅反映园主造园的宗旨。俞樾《半园记》称赞史伟堂“甘守其半，不求其全”。因此，以“守半堂”命名。内厅——知足堂：园主史伟堂建园量力而行，以“知足”为宗旨。俞樾《半园记》中引用老子《道德经》原话“知足不辱”，称赞史伟堂“此君之知足也。”因此，以“知足堂”命名。楼厅——双贤楼：南半园园址前身为陶氏宅园。园主系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的后裔。俞樾是园主史伟堂的好友，为南半园写《半园记》。为了纪念，因此以“双贤楼”命名。
东路各厅堂 偏厅——弘法室：民国时期，大律师陆鸿仪曾经在南半园设立律师事务所。他办理的“七君子案”，弘扬正气为世人称赞。为了留下这一宝贵的法治文化遗产，不妨利用偏厅设立弘法室。南北花篮厅——和调馆、谿盎馆：俞樾在《半园记》中，对园主史伟堂虚怀若谷的人品给予高度评价：“其人和调而不缘，谿盎而不苟。”为此，以“和调”与“谿盎”这两个颇具书卷气的词汇来命名南北花篮厅。南北厅堂——荫甫斋、五柳斋：南厅堂和北厅堂都是这次修复时在原址维修的厅堂。南厅堂取名“荫甫斋”，是为了纪念俞樾曾经寄居于此。俞樾，字荫甫。北厅堂取名“五柳斋”，是因为园址原为东晋陶渊明后裔所建陶氏宅园。陶渊明，号“五柳先生”。以两位名人的字号来命名厅堂，顺理成章。
图 / 庭院分析图 摘自《南半园修复规划设计方案》
南半园厅堂增添的四副楹联，也体现了南半园的地理位置、园主情趣、历史典故等特色。楹联的音韵平仄，采用宽对方法。同时，还运用反复、借代等修辞手法。它们是：
进道堂
以少少境胜多多境
为半半情达全全情
知足堂
知足而不求园满知足常乐
抱残乃无愧景盈抱残尽欢
双贤楼
有幸得柳遗韵篱下寄闲趣
相逢感榆雅文竹里悟人生
半园草堂
仓米半园且留湖光山色
大石伟堂自赏画意诗情
南半园修复工程，是一个集古建修复、景观绿化、水电安装、消防配备、文化植入，以及包括周边环境整治等在内的综合工程。如今，南半园修复工程已进入尾声。对此，建设单位、设计单位和施工单位三方达成共识一致表示：修复工程不但要完全合格通过验收，还要争创“优质创杯”工程，使南半园成为古典园林原真性修复的一个典型案例。
作者 顾阿虎
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香山帮传统建筑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江苏省传统村落保护专家组专家库人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世界遗产培训与研究中心古建筑保护联盟、苏州世界遗产与古建筑保护研究会执委/理事
校对丨徐红云 富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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