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歌札记

 

 

《事林广记》中撒帐歌

　　

　　昨日流水说《快嘴李翠莲记》中撒帐歌，据谭达先等意见，以其为迄今所见最早喜歌（宋代）。按《清平山堂话本》所收，学者以为多宋元明作品，然具体至《快嘴李翠莲记》，亦只有大致判断而已，“宋代”说似无确证。换言之，说《李翠莲记》中撒帐歌为最早喜歌，尚须斟酌。

　　叶德均《明代撒帐歌钞》（《歌谣周刊》三卷七期）即将《李翠莲记》中撒帐歌作明代作品，并云撒帐风俗历史悠久，自汉代流传至今，记载及考证此俗之文献不在少数，“但随着撒帐风俗而生的撒帐歌，却颇少有人记录，尤其是前代。这类撒帐歌最早见于文献的是宋人的《东京梦华录》（陈元靓《事林广记》引）”。按《东京梦华录》卷五《民俗》“娶妇”条，确曾说及撒帐：“……男女各争先后，对拜毕就床，女向左、男向右坐，妇女以金钱彩果散掷，谓之撒帐。”然通篇未见撒帐歌。

　　叶氏注云“陈元靓《事林广记》引”，查北大藏本《纂图新增群书类要事林广记》（中华书局1999年2月影印），乙集《家礼类》之“婚礼”条，录有拦门诗、答拦门诗、请傧相诗、索请利市诗等，其中“撒帐致语”下有叙述（引语），叙述后接撒帐歌云：

　　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帐，红云扬起一重重。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好与仙郎折一枝。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宫客。

　　歌末又云：

　　伏愿撒帐以后，永保千秋。欲助欢情，再呈鄙句。诗曰：

　　今宵撒帐称人心，利市须抛一井金。我辈探花归去后，从他两个恋香衾。

　　细检一过，无一字涉及《东京梦华录》。复查和刻本《新编群书类要事林广记》（中华书局影印本），卷二（壬集）《婚姻燕喜》之“婚礼”条，起首即云：“《东京梦华录》云：几婚娶，先起草帖子，两家允许，然后起细帖子。”直至“自此以后，礼数简矣”，均是《梦华录》内容，“然近代所尚”数语，并其后若干婚礼专用之“迎仙客”词、拦门诗包括撒帐歌等，则与《梦华录》无关，叶德均先生或是受此蒙蔽未能细察故。又和刻本所录词、诗、歌，内容与北大藏本不同（后者品种上少“迎仙客”词），如和刻本撒帐歌曰：

　　风流子撒帐前，红娘子是洞中仙。玉山枕上相偎处，深惜潘郎正少年。 风流子撒帐后，枕屏儿畔偎檀口。两同心处凤栖梧，福寿必齐天长久。 风流妇撒帐左，粉郎似蝶恋花朵。徘徊更懒剔银灯，更漏子催愁夜过。 风流子撒帐右，佳人腰袅江南柳。吴国西施貌未妍，汉宫戚氏颜犹丑。 风流子撒帐中，一丛花占世间红。自此常宜昼夜乐，佇看佳婿步蟾宫。

　　撒帐歌毕，亦有求利市四句：

　　烛摇红影月扬波，撒帐周回意若何。从此公侯生衮衮，花红利市也须多。

　　“出版前言”云《事林广记》编者陈元靓，南宋末年福建崇安人。《事林广记》原书失传，存元、明两朝与日本刻本多种。愚意既然《事林广记》版本、流传情况均极复杂，上举撒帐歌或不排除乃流传过程中后人妄增，但循旧例，似仍可暂将其作宋代作品看待，至少是可与《李翠莲记》中撒帐歌并列，供人一并“斟酌”。

　　

　　

小登科

 

　　孔网订《中国婚姻史稿》（陈鹏著）、《东京梦华录笺注》（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事林广记》（陈元靓撰）。

　　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突破以往做法，“即不拘限于传统的校注体例，而以较开阔的学术视野，多角度多层面地运用各种样式的文史资料，在充分吸收已有成果的基础上，进行跨学科的综合性的学术探索”（傅璇琮序）。某种程度上，明代民歌札记与此路数相近。即将着手之喜歌札记，亦复如是，且希图拓展更为深细，力求以喜歌为根本，汇聚更多民歌史、婚姻史、风俗史资料。

　　《事林广记》中华本附有胡道静论文，说其成书情况，待书到后当细读。又周末在南图抄得北大藏本与和刻本《事林广记》之“撒帐致语”（和刻本作“唱拜致语”）后，撒帐歌虽内容不同，歌前小引却只有个别字词差异。由此引发疑问：两撒帐歌是否一为宋本原存，一为后来者私自羼入？抑或两者均为伪托？另伊永文先生径将《事林广记》作宋本，然北大藏本、和刻本中有[迎仙客]、拦门诗等，查《全宋词》未予收录，《全宋诗》中不知如何处理。如《迎仙客·入席》云：

　　小登科好时节，合座欣欣皆喜色。醉又歌，手须拍，且请大家齐唱迎仙客。 麝兰香，绮罗侧，烛影摇红月华白。引新郎，离绮席，步入桃源，寻访神仙宅。

　　按喜歌中有习见词汇，“烛影摇红”即一例，“小登科”乃又一例。百度有释义云：

　　登科指登上科举考试之榜。五代周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泥金帖子》：“新进士才及第，以泥金书帖子，附家书中，用报登科之喜。”小登科则指娶媳妇。元无名氏《梧桐叶》第三折有云：欢声鼎沸长安道，得志当今贵豪。小登科接着大登科，播荣名喧满皇朝，始知学乃身之宝，惟有读书人最高。

 

 

意外之乐

 

　　仍思《事林广记》中撒帐歌事。叶德均《明代撒帐歌钞》云，“撒帐歌最早见于文献的是宋人的《东京梦华录》（陈元靓《事林广记》引）”，并云“这首已有人介绍过，这里不再引录”。查《歌谣周刊》各期，未见《东京梦华录》、《事林广记》中撒帐歌影迹，叶先生或许是在别处见“有人介绍过”。

　　拉杂说撒帐歌，简单作结如次：文献记载最早撒帐歌，至少可列三首，除此前人们经常提及《快嘴李翠莲记》一首外，尚有《事林广记》中两首。

　　《事林广记》此节所录“迎仙客”词、“拦门诗”等，性质上均属喜歌，与唐人所作催妆诗、下女夫词相类，喜歌集可酌情录入。

　　某人意见，云民歌通俗易懂，无甚研究价值，我斥其为“无知妄人”。

　　读书贵有意外之乐。魏建功《读歌札记》之八曰“起兴”（《歌谣周刊》第九十四号），云幼读朱熹《诗集传》，见朱作赋、比、兴界说：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其所咏之词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魏先生云“赋和比都容易明白，惟独兴却不懂得是怎么回事”，“数年来，我辑集了些歌谣，忽然在无意中悟出兴诗的意义”，魏先生并举例：

　　其一

　　游火虫，弹弹开，千金小姐嫁秀才。

　　其四

　　南瓜棚，著地生，外公外婆叫我亲外甥。

　　魏文总结，起首句与承接句意思上无关系，但“开”与“才”同韵，“生”与“甥”同韵，起首句只是作为承接句之陪衬，即作“起势”用。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只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则“嫌太单调了，太率直了”。郑樵《读诗易法》有云：“凡兴者，所见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类推，不可以理义求也。”魏先生由民歌而终于解惑，并知“八百前的”古人“解释兴义是极确切的”，如何不乐；只知“通俗易懂”者，又如何能理解魏先生之乐。

 

　　　　

下女夫词

 

　　收到孔网拍得落款“吴徵”（字待秋，号春晖外史，又号鹭鸶湾人，浙江崇德人。后居上海，为海上四家之一）八言联，联语为集宋人词句“斗酒西凉醉怀霜橘，小轩南浦吟老丹枫”。见其笔力工稳，莫辨真伪，即行拍下。张大千曾书此联语，北京某次秋拍，成交价五万馀元。

　　整理明代民歌时，对小说、戏曲中俗曲，有过分析，今日见《歌谣周刊》三卷十期叶德均文章《关于俗曲的传流演变——读俗曲小记》，意见竟与我相近。如叶先生云说到小说俗曲，“或许有人怀疑它不可靠，这也有部分的理由，如小说中有许多和故事人物有关系或嘲笑的俗曲，都是小说作者所写，但这些是附属于故事而存在的，严格的说，当不在辑录范围之内”，另外一类，是“和故事人物无关的独立的俗曲”，“其中俗曲的气味是显然可见的”。叶先生又进一步，以为“再就演唱来说，这类俗曲多半是当时妓女优童所唱（如小说中所记），也当为当日所流行的”，其中虽有“文人的拟作或改作，但这在俗曲的历史上从来如此的”。此类俗曲，当录入民歌集中。

　　《劫尘遗珠：敦煌遗书》（黄征 程惠新著，甘肃教育出版社1999年7月版）第七章为《敦煌民俗学文献》，著者云《下女夫词》只见于敦煌文献，共有十一个写本：P．3350、S．3877、S．5949、S．5515、P．3893、P．3909、P．2976、北京大学藏卷、P．3266、S．3227、S．9501+9502+11419+13002，并云“《下女夫词》极有才情，堪称乐而不淫的佳作，唐代张文成的《游仙窟》可能脱胎于此而不能如此地显得淳朴自然”。如《论开撤帐合诗》云：一双青白鸽，绕帐三五匝。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有若干文章由《下女夫词》说唐代婚俗，得空当细读。喜歌集中敦煌写本《下女夫词》似可自成一卷。

　　另著者说上梁云：上梁风俗不知起于何时，但至少后魏时期已经有了，因为后魏的温子升作有《闾阖门上梁祝文》一篇，用四言诗的形式表达对上梁的祝贺之意。按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二十：后魏温子升《阊阖门上梁祝文》云：惟王建国，配彼太微。大君有命，高门启扉。良辰是简，枚卜无违。雕梁乃架，绮翼斯飞。八龙杳杳，九重巍巍。居宸纳祐，就日垂衣。一人有庆，四海爰归。并云“此《上梁文》之始也。儿郎伟，犹言儿郎懑。攻傀尝辩之”。元俞德邻《佩韦斋辑闻》卷三有云：梁庾信至北方，读温子升《韩陵山寺碑》，爱而录之曰：“唯有韩陵一片石，稍可共语。薛道衡、卢思道，少解把笔耳。”然子升之文，恨不多见。俞氏亦引此《魏史》载《闾阖门上梁祝文》，曰“真可共语者也”。喜歌集包括上梁歌内容，且此处“四言诗”或为“四言八句”之原始之一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