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夫妻百夜恩

周六常州看半山书局与环球港。城市小有小的好。学问亦然。

前说头巾气。实例举不胜举。见有专家为某会议开幕式致辞，引文满纸。互联网发明尤其是古籍文献批量电子化后，大篇幅罗列旧句已是雕虫小技。何况台下都是业内人士，说成词，不若说天气。

前说有文章提及《知心客》与《二泉印月》，似以未见《知心客》原词为憾。《时调大观初集》有《知心客》上下两本，录上本部分如次：

姐在吓房中闷吓闷沉沉，忽听得才郎要动身，郎吓尖刀刺在心，爱爱吓舍不得你一个人。房中摆起一席酒，请请你情哥出外人，郎吓要往何方行，哎哎吓讲把奴听听。在外吓勿要忘记小奴情，不知何日回家林，郎吓小奴奴心不定，哎哎吓小妹妹放在心。姐送吓才郎出吓出房门，手挽手儿慢慢行，郎呀有话儿说把你听，哎哎吓奴与你谈心。从前吓待奴十吓十分好，此刻待奴冷冰冰，郎吓总有别条心，哎哎吓总有别个人。并非吓小妹妹吓来吃醋，身体交关年纪轻，郎吓你多少好本领，哎哎吓多少精神耗不尽。虽然吓不是小妹妹亲丈夫，一夜夫妻百夜恩，郎吓恩情似海深，哎哎吓恩情说不尽。

旧时女子唱曲图

贺绿汀作曲，田汉作词《天涯歌女》唱词与此格式同，如云：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爱呀爱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爱呀爱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爱呀爱呀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穿在一起不离分。

《马路天使》叙述20世纪30年代上海社会底层男女悲情故事，有民间艺人（琴师，歌女小红，吹鼓手陈少平），有青楼生活（小云），以《知心客》调填新词，可谓切题，与张丹斧以《十八摸》调咏叹时政，不可同日而语。

又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国家的时调小曲，是此地人民之集体文化记忆，如同饮食习俗，即使时移世易，仍可时时唤起，《舌尖上的中国》《经典咏流传》一类记录片、综艺节目走红，即是一例，港台歌手如韩宝仪、张惠妹等唱《叹十声》、宜兰小调、高山族民歌，戏剧演员如扬州葛瑞莲唱《八段锦》，亦是一例。记得昔年台湾大学曾永义教授等自原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藏百本张、孔德学校曲本中，选出若干有工尺谱者，译为今谱，于中山纪念堂举办演唱会，引发轰动，同样是一例。时机成熟，我亦想组织一次类似活动。

有人贴日本京都大学小川环树教授文章，曰《书店和笔耕——唐代诗人的生计》。唐人姚合《寄国子杨巨源祭酒》云：日日新诗出，城中写不禁。清高疑对竹，闲雅胜闻琴。门户饶秋景，儿童解冷吟。云山今作主，还借外人寻。小川由此诗并窦群《初入谏司喜家室至》等推断：唐时大概有这样一种买卖，名诗人新作一出，便有人等着立刻抄写下来卖给读者。唐都长安和洛阳的市中开设有售书的店子，透过书店进行的交易是相当多的，因为商业和货币经济都在逐步扩展中。“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在唐首都书店的角落里，又或在客栈的狭小房间中，埋首抄写的青年的形象来。即仅在唐代的三百年间，给带到日本去的书籍，数目也很可观。时至今日，残存的抄本虽如凤毛麟角，但其中说不定或有一些未成名以前青年诗人的笔迹呢。比起窦群般能在当世获得显赫地位的人来，终生不遇，未能留名于后世便逝去的读书人，为数恐怕多得多，若是如此，我又岂能无感触呢？”

百本张抄本

按唐都一隅，抄书售书，确是书肆一景，“未成名以前青年诗人”的命运，确实令人伤怀，逮至近代，北京书坊百本张、聚卷堂等埋首抄曲者，同样是“未能留名于后世便逝去的读书人”的一群，又何尝不让人唏嘘——细看其笔墨功夫，虽然纯为生计，相当部分并不弱于当下大吹法螺的若干书法家啊。历朝历代，都有生不逢时的苦命人。以理解同情之心，关注乃至利用（当然包括了剖析批判）这一群人的劳动成果，与我前说做善事，庶几相近乎。

其实天下稍有脑子与良知的读书人，都是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