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后期，全国人口急剧增长，土地不增加，粮食不增产。困扰人们的主要社会矛盾，除了吃不饱饭，就是没钱花，一家比一家穷。
林皋公社有了合作供销社以后，商品也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大门顶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大字，格外引人注目！人都想买，就是没钱！
中央随即调整经济方针，鼓励农民“以粮为纲，林、牧、副、渔，全面发展。” 林牧渔政策指向山区、草原、海边。关中渭北旱塬上的农民，只能盯住一个字，“副”。生产队如何搞副业，壮大集体经济，没有丝毫发展空间。鼓励社员群众发展经济也是一头雾水，老虎吃天没处下手。上级政策号召大家“为革命大养其猪，” 定指标“一户一猪”，“猪多肥多，肥多粮多”。
我们高东大队1968年合队后的实际情况是：一、六、七队，原队名叫南窑队，东窑队，庙底队。基本上是一家三代六七口人住一面土窑。光景稍微好一点的家庭，窑门口有一两间瓦房。二、三、四队，基本上是两家十多口人，住一院庄基，中间隔一道胸墙。有好多家庭是三户人住一屋。人都没地方住，把猪养在哪里？
有几家人带头响应上级号召，从林皋集市上买回来小猪。晚上天冷，小猪就偷偷钻进炕洞，卧在灰土里。家人填柴火烧炕，烤得小猪猛扑出来，把烧炕娃吓个半死，把小猪娃烤个半死。
我们家是三户住一院宅基的房屋，实在没法养猪，母亲就喂养几只母鸡。
母亲很心爱她喂养的鸡。一般母鸡是过年后开春下蛋。进入腊月，母亲就给鸡喂食，鸡吃饱食，腊八节这一天就开始下蛋。几乎每天一颗，一个月可下20多颗。
1968年，我们高东大队有了合作供销社，各种生活日用小商品一应俱全，还有布匹柜台。开张营业后，周边村里人也都争相前来购买。供销社除了供应商品，还收购鸡蛋，一个三分钱。这就让母亲喂养母鸡产的鸡蛋有了销路。不愁像过去妇女提一篮鸡蛋到东坡矿、鸭口矿去卖那么辛苦了。邻村一位远房亲戚就是早上兴高采烈地去徐家沟矿卖鸡蛋，中午被汽车撞伤，晚上被人送回来，已是一具尸体。
那时一个鸡蛋三分钱，对于有学生的家庭来说，没有铅笔，一个鸡蛋到合作社可换一支铅笔。没有作业本可换一张白竹纸，小刀裁成32开，用针线装订成一个本子。
写字课上，段玉瑞老师总是表扬我三哥宗宽的毛笔字写得最漂亮。同学们心知肚明，因为三哥的大字本是用鸡蛋换来的白竹纸装订的，纸质雪白、透明、光滑、柔软。其他同学的大字本都是较黑的粗纸。
春秋两季多半年能有几只鸡下蛋，生活中食盐、煤油、煤炭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13颗鸡蛋可换一斤煤油，20颗鸡蛋卖6毛钱，可到凉水泉矿、东风矿买100斤煤炭。
过了清明节，大地回春，万物复苏，母亲就会盯住一只“找窝母鸡”，给草笼里铺上麦草，草中间压一个深窝，摆好20个鸡蛋，让母鸡卧在鸡蛋上，展开翅膀，暖够21天，就孵出了小鸡。第21天早上，母鸡就会慢慢将一个个鸡蛋用嘴啄几下，鸡蛋就会裂开口子，毛茸茸的小鸡就会破壳而出。母鸡高兴得嘎嘎嘎，小鸡出壳唧唧唧，母亲脸上就会露出会心的微笑。这是母亲和母鸡一样，最有成就感、荣誉感、幸福感的美好时刻。
早上还是笑容满面，晚上却是愁肠百结！要保护小鸡，最难的是晚上，黄鼠狼偷鸡，神出鬼没。成语说：黄鼠狼数鸡，越数越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就是这个道理！黄鼠狼四条腿有夜眼，鸡两条腿没夜眼。就像美国兵深夜打入巴格达一样，他们在黑暗中把伊拉克士兵看得清清楚楚，伊拉克士兵咋样都看不见美国兵，只能乖乖束手就擒。黄鼠狼咬住鸡脖子，鸡连一扑啦的力气都没有，连丝毫反抗的声音都没有。村里人孵出小鸡，黄鼠狼在几公里野外就能嗅出来。村里的母亲们干瞪眼，没办法。把小鸡老鸡全放到一个大草笼里，放在房子脚的炕沿下，还是被黄鼠狼叼走一个又一个。过去老式木门缝不严，黄鼠狼进来，老鸡小鸡吓得不敢吱声。小鸡没有骨骼，浑身软软的，黄鼠狼轻轻一叼就走。让母亲十分无奈，只能坐在门口目不转睛地守护着，一夜一夜不敢合眼。
小鸡长大了，院子里有鸡窝。一本书大小的木门关上，杜绝了黄鼠狼深夜偷鸡。后来，母亲在院子用竹棍扎个篱笆，把鸡关在里面，晚上自动进窝上架。气象谚语说：“鸡上架早，明天气好”。母亲每天晚上可根据鸡上架迟早预测明日天气。天一黑，鸡迟迟不上架，就知道要下雨了。
比黄鼠狼更可恨的是鸡瘟猪瘟。遇上鸡瘟，死两只鸡，让母亲心疼半年，折寿三年。
母亲坚守祖母在世时说的话：坚决不许别人家鸡到自己家里下蛋。一旦下蛋，就是灾难。所以，但凡有邻居家母鸡进屋，立刻赶出去！为什么说会带来灾难呢？其实是一种避免邻居发生摩擦、产生纠纷的封建迷信思想教育。那时人穷，经常有邻居为一颗鸡蛋吵起架来，甚至打得人命相交。母亲并不寻根问底，只是谨记祖母遗训。
后来，宗海将母亲接到西安，一次去动物园游赏。母亲看见动物园里小动物都用钢筋棍围成栅栏，笑着说，公家把铁棍都糟蹋浪费啦，要是能让她在家里做个篱笆圈鸡多好啊！
母亲在西安住着，总放心不下她家里的鸡，天天念叨着要回家，回到家里鸡又开始下蛋，又惦念着让人去西安时给她的宝贝孙女捎上一篮鸡蛋。可怜天下父母心，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金沙滩》戏上杨继业责怨皇上：“吃牛肉不知牛受苦，穿绫罗那管蚕遭殃。” 我们吃着鸡蛋的儿孙，谁知道母亲早年养鸡的艰难和辛酸啊！
作者简介： 高宗义，陕西白水人，鲁迅文学院学员，《人民文学》创作班学员，韩城市退休干部，客居杭州市萧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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