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角场忆旧：翔鹰电影院

“轻飘飘的旧时光，

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

已匆匆数年……”

——罗大佑《恋曲1990》

翔鹰电影院旧照

五角场忆旧：

        翔鹰电影院

文 / 周建新

       翔鹰电影院，位于杨浦区翔殷路上的1111号，距离五角场环岛不足百米，在如今的合生汇商业广场中部。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至新世纪初，是五角场地区唯一一座向公众开放的电影院。它曾是五角场商圈的文化地标，是上海东北角的“大光明”，是“五角场人”业余文化生活的“伊甸园”。进入新世纪后，市区两级政府调整了江湾五角场城市副中心的商业规划，实施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建设改造。2008年3月，因中环线建设停业两年多的翔鹰电影院被肢解拆除。一个曾经在五角场屹立了二十多年的文化地标悄然消失，令久居于此或过去在此生活过的无数“五角场人”，无不为之怀念和追忆。

“翱翔的雄鹰”

      江湾五角场，尽管做过民国“大上海计划”的新市区，一度轰轰烈烈地建起了市府新厦、市立医院、博物馆、图书馆以及大型体育场；日占时期，日军将五角场作为日伪上海军政“大本营”，建有恒产大厦、振兴公寓、旭街等大批营房和民用住宅以及江湾飞机场；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陆续迁入了复旦大学，后又有多所院校和大型企业加入，可谓现代教育与工业文明相对聚集的地方。然而在漫长的岁月里，五角场地区的文化设施一直如荒烟野蔓，无比匮乏，是上海的“文化洼地”。上海解放后，五角场是宝山县的一个镇，远离市区，交通不便。六七十年代，镇上仅有一个租用二军大的小礼堂电影放映站，位于现在的翔殷路国和路东侧。礼堂空间狭小、设施简陋，且房屋低矮，只要前几排有人站起来，便挡住了后排观众视线，全场即刻一片哗然，观影效果甚差。周边复旦、空政院、二军大以及拖内公司、上柴厂等院校或大型企业，有内部小放映厅或露天电影场，偶尔有影可观，而大多数生活在这里的普通居民，常常无处消遣，“到某某看电影”成为民间百姓的一个“奢侈”话题，直到翔鹰电影院改变了这一现象。

      1983年10月，翔鹰电影院落成。当时五角场镇依然属于宝山县管辖，没多久被划归杨浦区。1992年4月出版的《宝山县志》上记载：“翔鹰电影院，1983年落成于五角场镇，有座位1024只，门面典雅古朴，东侧有小花园和绿化带，1984年划归杨浦区。”《五角场镇志》这样记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市电影局投资180万元，选定翔殷路西端南面6760平方米空地，建造翔鹰电影院。内设36排1200个软座，有空调设备，全自动放映机。影院放映的音质、光度、吸声极为良好。” 关于该电影院的起名，《杨浦区地名志》上记载：“影院以翔殷路谐音命名，取 '翱翔祖国蓝天的雄鹰’之意。”“蓝天上的雄鹰”是人民空军的象征。江湾五角场曾经是空军部队驻军较集中地区，四平路一带有空军上海基地，淞沪路尽头有空军江湾机场，政立路上有空军航材仓库，与电影院一墙之隔的营院就是赫赫有名的空军政治学院。这座军校在地形上，占据了五角场5只角中的“三只半角”，可见“空军元素”在这一地区所占的比重。翔鹰、翔鹰，正如其名，是蓝天上展翅飞翔的雄鹰。

       翔鹰电影院坐南朝北，东侧是翔殷路邮局与繁华大酒店，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有几座蘑菇型水泥亭，一旁有供路人歇息的石凳，中央矗立一座两米多高的“雄鹰展翅”铜雕，一只黑黝黝的雄鹰栩栩如生，正张开双翼，翱翔蓝天。据说这是“翔鹰花带”建设时，由上海有色合金铸造一厂专门铸造的，当时的职工们奋战四个月，铸成了这座铜雕，它预示着五角场经济发展即将腾飞。在很长一段岁月里，这座雕塑是五角场唯一的城市公共雕塑，它展翅高飞的形象也成为了这一地区的精神象征。

“雄鹰展翅”铜雕

       自从有了翔鹰电影院，五角场便有了一个令人向往的精神乐园。这里虽然远离市区，但在翔鹰电影院可以观看到与市中心同步上映的最新电影了。“影院每周开放一至二次通宵电影，为五角场居民、大专院校师生、企事业单位职工、解放军指战员提供了一个文化娱乐场所。观众年达百万人次。”（《五角场镇志》）可见这家影院受当地观众的喜爱程度之深。据知情人介绍，翔鹰电影院起点低、条件差，当年经营的工作人员甚至总经理，常常在夏天的烈日下，亲自背负十几斤重的电影拷贝，蹬着自行车来回穿梭在市区与五角场之间。他们克服种种困难，一跃成为全市同行业第8位，突破了三千多万元的年度票房收入，甚至不到10年就跻身上海市三星级影院的行列，1996年顺利进入了“永乐天王院线”的首轮放映单位，真正成为上海电影放映行业一只“翱翔蓝天的雄鹰”。

他们的“再回首”

       近些年，去影院看电影再次回归我们的生活，成为不少人日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回我与五角场的朋友们聊到翔鹰电影院，这时大伙儿总是兴奋不已，有说不完的话题。有位二军大的好友说，他在读本科期间，除了寒暑假，几乎每个周末必去那里看场电影。他是学霸，功课没压力，军校管得严，没有别处可去，他从小就是电影迷，有了附近这家影院，他自嘲那几年好比“老鼠掉在米缸里”了。

      我的一位同乡，1988年从皖北一个空军训练团分配到江湾机场，年底部队与上海一家大厂举行军民共建大联欢，晚上在机场举办篝火晚会，下午先集中在翔鹰电影院看包场电影。那是他第一次走进这座电影院，他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观看的片名是《寡妇村》。剧情讲述的是闽南农村妇女冲破传统封建思想束缚，追求平等和自由，对种种压抑人性旧风俗旧习惯的反抗。影片中多次出现朦胧的裸体镜头，令他和战友们深切感受到新时期人们的思想正在解放，文艺界吹来了开放、自由的春风。

      小莉女士在九十年代初从老家考入军医大学“红十字方队”，毕业后分配在五角场附近的军队医院工作。她将第一个月领到的三四百元工资，买了一辆心仪已久的永久牌24寸自行车，到了周末便轻快地骑着它，去五角场翔鹰电影院看电影。由于读书期间女生管得严，周末外出受20%比例的限制，且每次外出时间不得超过两个小时，所以上学三年，虽偶尔也经过电影院，也只是看看门口的电影海报。谁知看完那场电影出来，自己的新车却不翼而飞，她和同事找遍了周围的角角落落也不见踪影，那个时候还没有像现在那么多的监控设备。丢失爱车令她心疼了好长一段时间，给其留下了伤心的记忆。 

      我的企业家朋友大雄先生，他家在1983年从市区老西门搬到翔殷路工商银行楼上，马路对面就是翔鹰电影院。影院刚刚开业的时候，他没少光顾。后来他远渡日本留学去了，回来时带了一支玩具气枪和一辆遥控小汽车。那段时间，他经常领着他的小外甥，在翔鹰电影院围墙内的空地上玩耍。遥控小汽车在平整的水泥地上“呜啊呜啊”地转来转去，圆圆的彩色塑料子弹，滚得满地都是。一年后，遥控汽车被玩坏了，气枪也因为国内买不到专用充气罐而被束之高阁。后来，他发现在这块空地上搭起了两层钢结构门面房，开张了五角场第一家肯德基快餐店。

      还有一位在五角场土生土长的时髦大姐，用上海方言对我讲：“阿拉老早点帮朋友到强音（翔鹰）扩（看）电影，是一桩杜（大）事体，西（先）弄弄头发、化化妆勒啥，穿勒漂亮额新裙子，背勒好扩（看）额小包包，爱要马点谷子（瓜子）勒啥好切么事（零食） 。扩（开）一场电影，有得开心好几天。”

      我的妻子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看电影时一直是自带小马扎，与官兵们一起观看露天电影。部队分配给家属孩子的区域往往离银幕比较远，声音影像不那么清晰，有时电影看到一半下雨了，无奈只好退场回家。翔鹰电影院开业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在影院观影的乐趣。她说，有一次全家去翔鹰电影院观看黑白片《罗马假日》，她被剧中女主角奥黛丽· 赫本的美貌和演技折服，也被电影中的故事打动。而最戏剧的一幕莫过于，看完电影回家后，她家居住的日式小楼遭窃贼光顾，门窗被撬开，那次看电影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妻子从前的一位银行同事是江湾机场的空军子弟。她在淞沪路小学读书时，学校经常组织去“翔鹰”看电影。她说：“那时我们排着队、手拉手穿过五角场环岛，空中常有江湾机场的战斗机 '轰隆隆、轰隆隆’ 低空飞过。当年看的第一场电影是法国喜剧片《虎口脱险》，同学们被影片中幽默的表演逗得前仰后翻、哈哈大笑。”

      到“翔鹰”看电影以年轻人居多，尤其是附近院校的大学生。我看到一位曾在五角场读大学的网友在电影《梦断南洋》后留言：很多年过去了，偶尔会翻看这部老电影，每次观看都触及自己安静的心灵。记得该片初映的时候，我是在上海的翔鹰电影院观看的，电影票花了我20元，在十几年前算是不小的破费了，心疼了我老半天。那天影院竖起了两层楼高的大海报，壮观极了。影院工作人员为了不让观众等待太久，全上海订了15个拷贝，由15家大影院同步播映。一周内场场爆满，好多观众走出影院时哭得像一个泪人儿。

五角场旧照

光阴的故事

      奥斯卡最佳影片《蝴蝶梦》中，女主角曾说：“我希望有种发明，能把记忆像香水一样装在瓶子里。永不退色，常年新鲜。什么时候需要，只要随时打开瓶子，你就仿佛又回过头去重新体验了那一刻。”往事历历在目，回忆起来，竟时常还会耳目一新。

      记得1990年8月底，我们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空军部队的年轻军官，考入空军政治学院晋级培训。一经报到注册，便借口购买生活用品，向学员队领导请假，与同班刚结识的几位新同学一起去五角场热闹的夜市转悠。我们沿街踩着高低不平的地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昏黄的灯影里，流行音乐和叫卖声不绝于耳，街区房屋虽然破旧，布局也凌乱，但商品琳琅满目。返回途中，我们看到了一座电影院，黑色的夜幕上，“翔鹰电影院”五个红色的霓虹灯大字特别醒目耀眼。我们即刻预感到，接下来的军校生活不会乏味无趣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后来我们利用节假日、休息天，去翔鹰电影院观看了不少新上映的影片。每当周末，还有通宵电影，连放两场。记得那段时间，看过的影片有：张艺谋导演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红高粱》，成龙自导自演的《飞鹰计划》，施瓦辛格的《终结者》，林青霞、秦汉、张曼玉的《滚滚红尘》，李连杰、关之琳的《黄飞鸿》等等。对于长期在基层部队服役的军人来说，可谓是大开了眼界。

作者在翔殷路学院大门旧照

      1992年底我留校工作，学院给我分配了一间单身宿舍，这间宿舍就在影院隔壁的一个营院内。不久，我与妻子的第一次约会，无可替代地选择在了“翔鹰”。记得那天是1993年3月1日，一个初春的星期天。我平时穿惯了军装，连一套像样的便装也没有，为了当天晚上的约会，我在小曹战友的陪同下，专程从五角场骑车到南京东路市百一店，买了一套深卡其色的“杉杉”牌西装，并早早地去电影院窗口买好两张联座的电影票。因为约好的时间距电影开映还有四五十分钟，我们就步下几级楼梯，到影院大堂底下的“桃园”咖啡厅等候。咖啡厅内灯光柔和，音乐美妙，吧台上方有一组英文字母的霓虹灯在不停闪烁。我们在一张铺着塑料布的小方桌前坐下，桌上摆放一个插着一支红色康乃馨的小花瓶，悠扬的旋律在我们身边围绕。我向服务员点了两杯绿茶，还要了一小份水果拼盆。我俩才第一次见面，又是第一次走进这家咖啡厅，两人都有些不自在，似乎四周长满了眼睛，正盯着我们。大约只坐了一刻钟，我俩便匆匆上楼看电影。至于那场电影的名字和剧情，彼时无暇顾及，如今也早已忘却。

蓝天剧场旧照

       大概从1993年上半年起，空军政治学院位于四平路新建的蓝天剧场，开始每周不定期放映电影，除了放映军队内部供应的影片外，也有少量场次租来院线的影片，对外销售门票，票价相对便宜，记得那时“翔鹰”每场票价5、6元甚至8元，“蓝天”只卖3元。尽管如此，我依然时常溜达到翔鹰电影院，看看那里墙上张贴的电影海报，遇上诸如《狮子王》、《阿甘正传》这样的大片，绝对不会轻易错过。后来，影院为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在其背面改造装修了两个放映小厅（193座的雄鹰厅和88座的金鹰厅），观影的舒适性与视听感官效果更上了一个台阶。1994年企事业单位响应政府号召，挖掘潜力，大力发展市场经济，隔壁空政院在翔殷路、黄兴路沿街破墙开店，招商引进了“之江”、“淮都”、“久天”等多家商场。翔鹰电影院也拆去了铁门边的一段围墙，用钢材搭建了1000多平方米的两层商铺，引进了美国“肯德基”、法国“可颂坊”，取得了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双丰收。

       还记得1998年4月初影片《泰坦尼克号》引起轰动。我和许多人一样，是在翔鹰电影院观看的。因为太过火爆，引来了不少倒票的黄牛。影片以1912年泰坦尼克号邮轮在其首航时触礁冰山而沉没的事件为背景，讲述处于两个不同阶层的一对青年男女——穷画家杰克和贵族女孩露丝之间，抛弃世俗的偏见，双双坠入爱河，最终杰克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露丝的故事。剧情生动感人，尤其是在黑夜的海面上漂浮时，杰克把仅有的救生板让给了他心爱的露丝，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颤抖着被冻僵的双唇鼓励露丝：“你一定会脱险的，你要活下去，生很多孩子，看着他们长大，你会安享晚年，安息在温暖的床上，而不是今晚的这里，不是像这样死去……”记得当时影院里传出一大片观众的抽泣声。

电影《泰坦尼克号》海报

       其实，去翔鹰电影院，除了看电影，吸引人的还有影院门口的肯德基。这是当年五角场首家洋快餐，占了两层楼房的一层半，面积比现在常见的肯德基餐厅大一倍以上。从上午开门到晩上打烊，店堂里始终人头挤挤，尤其是周末或节假日。吃肯德基成了当时年轻人改善伙食、交友约会的首选，店堂里还时常可以看到一群群孩子在庆祝生日。正如我二十多岁的女儿说，对这家肯德基的印象，远比翔鹰电影院来得深刻，现在偶尔吃一回肯德基，也是在回味小时候的味道。还有影院大厅旁的那家桃园咖啡厅，听着名字都有一种甜蜜、美妙的感觉。这里是我与妻子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后来流行卡拉OK，我们还去过里边的雅座唱歌。这家咖啡厅的老板刘先生，从前是政法学院的老师，下海经商后诚信经营，注重品质，生意规模逐渐扩大，后来还在五角场投资了歌舞厅和大酒店。对他来说，桃园咖啡厅是他“梦开始的地方”。有一次聚会时，我遇到宝山区一位李姓女企业家，无意间聊到了这家电影院和咖啡厅，她说巧了，她与她先生多年前的第一次见面，也是相约在那里。可见，“翔鹰”的桃园咖啡厅是当时的一处“相亲角”或“网红打卡地”。

五角场万达广场旧照

       流水似的光阴，带走了昨日的梦想。进入新世纪以后，五角场迎来了城市更新改造的大机遇。朝阳百货大楼、旭阳商厦、蓝天宾馆老楼、翔殷路邮局等一批老旧建筑被陆续拆除。一条条马路拓宽了，开阔整洁；一幢幢高楼竖起来了，鳞次栉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06年万达广场和百联又一城分别拥有16块银幕与9块银幕的现代化影院，后来合生汇、苏宁易购也开设了时尚现代的多银幕影院。如今的整个五角场地区已有7家电影院，银幕数量超过50块。著名作家赵丽宏老师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一个能把梦想变成现实的时代，是令人神往的时代。”如今看电影早已不再是老百姓的一项奢侈消费，曾热衷的梦想正在瞬息万变中被一一实现。今天我们再回首往事，怀念和追忆的是翔鹰电影院这座文化地标，更是伴随着它一起消逝的一串串珍珠般宝贵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