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高速，车子匀速开着，父亲和我们说起他和母亲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他慢悠悠地说，那天我去相亲未果，回家的路上经过你姥姥家，姥姥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杏树，正是杏花开时，院墙低矮，那一树杏花仿佛将整个院子的上空托着，让人觉得这家人家格外生动起来，我绕过戏台，走到大门口再往里瞧，一眼看到你妈。
妹妹说，我妈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
父亲说，对，我仰着头看那一树花，开的真热闹啊！心想，一定能结许多杏子，嘴里马上就觉得漾出许多酸水。你妈可有意思了，她看见了我，挎着篮子站在树下一动不动，扭着头打量了我一下，说，你寻谁？
那你怎么回答的？我问。
我说，我看看杏花，然后指了指那棵树。
你妈说，没见过杏花啊？然后瞪了我一眼，把草放到羊圈里，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过来要掩住大门。我说，这门还不及肩高，关上也能看到杏花啊。
我和妹妹大笑，妹妹说，爸，你还挺幽默的。父亲说，我被你妈的举动也弄得挺不好意思的，好像我是坏人一样。
可是我妈后来和我说，她觉得你与村子里其他的后生不大一样，你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穿一身军装，她觉得你特别精神。我说。
父亲没接我的话，他说，你妈那天穿了件碎花立领的蓝布衫，浆洗的泛白了，裤子上补丁摞补丁，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快及腰长，地上落了一地的杏花，几只鸡咕咕地在觅食。父亲顿了顿又说，这些景象好像还在眼前，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后来也见到过你姥姥家的杏花开，但再没觉得有哪一次比得上那一次的盛开。姻缘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末了，他又说了这一句。
父亲和妹妹在一旁你一言我语地说着旧事，我却将刚才父亲说的话生出一种画面。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惯于胡思乱想，任何深刻的东西都爱在脑子里生成景象，并一遍遍温习，这过程中，要打磨一下细节，添些光线，调下色调，还有看这画面的角度，以至于到后来有些被我虚构的人和事，自己都辩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真真假假地揉合在一起，驻进我的生命，容不得多一点点笔墨，更容不得少一点点情节。
父亲和母亲的第一次见面，父亲和我们讲过，母亲也讲过，父亲讲时是一种感觉，母亲讲起来又是另一种感觉，我做为听者，和他们又是不同的感受。我觉不出，黄土高原上的风吹过后，砂粒打在脸上的疼，觉不出他们在粮食背后一再勒紧裤腰带的隐忍，觉不出那件碎花的蓝布衫四季在身的煎渴，我想着，这是件纯棉的布衫，像极了父亲和母亲的一生，温良而妥帖，我还想着，那缀满枝头的杏花，恰好斜在霞光里，撑起一方天空，父亲和母亲隔着一扇门说话，时光静，风物清。
如今，那棵杏树还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每年都会开满一树一树的花，会结一树一树的果，那挤挤歪歪的两间房当时住着九口人，如今只剩下姥姥一个人守着。
姥姥如今时常坐在树下纳鞋垫，撵落在树上吃花的雀，吆喝跑进院子里想偷摘杏的娃儿，那只老猫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眼睛不肯睁一下，院子里的自来水水龙头总是关不严，整日里滴答滴答。姥姥有八个孩子，五个女儿，三个儿子，母亲不是她疼爱的，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母亲潦草地长大，潦草地嫁人，直到嫁给父亲后，她才得以认真地在镜子里看过自己，远嫁他乡后，母亲常常捉笔写信给姥姥，后来，我略识了些字后，读她写给姥姥的信，一家人笑的前仰后翻，父亲也在一旁笑，说了句，不会写的写拼音，拼音如果也忘了就画吧，千万别像老人们常讲的那个“狼”“娘”不分的人，一封信，从头到尾，唤自己的母亲都是“狼”。母亲这下真生气了，把信扔向父亲，说句，显你有文化，我还不用你呢！从那以后，写信这件事就落在了我身上。
相比起奶奶的院子，姥姥的少了些干净整洁，奶奶辛苦一辈子，姥姥也辛苦一辈子，但不清楚她的院子为什么总是堆的乱七八糟，哪个角落里都能翻出绳头线脑的物件。
父亲说，姻缘真是不好说，或者说，姻缘是老天安排好的。
我说，爸，那你是信命了？父亲说，越老越信，一切都好像有安排。
父亲和我们讲起一件趣事。
他说，部队转业回来，有天晚上我梦见一条龙飞进屋子里，盘旋一圈后，就卧进家里的箱子里了。醒来后和你奶奶讲，你也知道，村子里迷信，鬼啊神啊的，把这些神灵之物统称为“爷爷”，你奶奶说，是好梦！是保佑咱的爷爷显灵了！你奶奶欢喜了一天呢，我虽然觉得你奶奶的解释牵强，但也觉得一定是个好梦。结果，没过多长时间，人家给我介绍对象，是属龙的，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满心欢喜地去相，没成，然后遇到你妈。
我母亲属龙。
母亲常说，父亲与她结婚后许多年，走路还保留着部队的习惯，身板溜直，有风纪扣的衣服都扣得严严实实，白色的衬衣虽旧，但总是每天一洗。
父亲是军人，即使后来倍受病痛煎熬，穿衣服也是利利整整的，人也是清清爽爽的，背不驼，腰不弯，两条胳膊随着脚步有节奏地甩着。越老，幅度越小。
车子里可能有些热，父亲将外面的外套脱掉，叠好后让妹妹放在后座上，然后将衬衫袖口的扣子解开，往胳膊上绾了绾。
妹妹和我说，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爸去开会，咱们坐在大坡上等他回来，散会后，许多人从会场走出来，都穿着白色的衬衣，我问，哪个是爸？你说，哪个衬衣最白，哪个就是咱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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