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树
我真的不知道是因为酒的缘故这么早醒来的，还是因为梦到那几颗老樟树醒来的，反正现在的状态是清醒的，与平常的这个时候万籁俱寂齁眠如歌都不一样，当然随着逐渐老去，这样的日子应该会越来越多。
不是每一颗树都会长成那般模样，虬枝暗哑，皮痕如裂，树根处有一个大大的洞，足以容纳好几个人坐而论道，如果我的乡人会论道的话。或许就像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长得如罗中立的《父亲》一样，岁月的沧桑哪儿表现在剩下的那颗牙上，也不是深邃得看不到波澜的眼睛里，只在那无数高原的风刀削出来的皱纹里。是啊，每每想到那颗最老的樟树，我就一定会同时想到那幅画，虽然罗中立肯定没在我们那儿呆过。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它们的年纪，即便我已去世的父亲，还是已去世三十多年的祖父，还是去世四十六年的曾祖父，都不知道。因为，我从没听过他们哪怕偶尔一次的谈到。似乎他们谁一出生那几颗树就站在那儿似的，他们的母亲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一颗树能够老到被尊敬的程度，是有了自己的传说，或者被说成“成精”了。“精”这种东西，乡人应该叫妖精的，但是树精好像不在妖精之列。妖精平时大部分情况下只能拧出贬义来，而树精却不是。我的印象里，他们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是带着傲娇的，是带着可以护佑那个已经在地图上再也找不到的叫做月塘村的名字的。
我家住在前面，而老樟树接伙一般在村庄的后面的马路边。虽然白天无数次从它下面经过，但是晚上几乎没有去过，虽然有一次伙伴们玩“捉迷藏”的时候我无意中躲到树洞里过，但没有人来找，我只能又高声叫着和大家会合了。后来一直解释不清为什么是高声叫着从树洞里走出去的，好像平时一个人夜里走着，总是自己有意无意要弄出一点声响来，为自己壮胆一样。
三颗树中，只有一颗有那么大的树洞，而且居然可以横穿，当年我纳闷了好久。心里想，树居然可以长成这样。如果一个人，腰中间开个口子，还能站立吗？可是，它一直站立着，从街上回来，到了店上，我就能够远远的看到它，或者在余黄村的姨妈家，也能一眼就看到它，冠盖如云，虽然后来我知道“冠盖”二字，是不能指平民百姓的，虽然我们村，似乎真没有出一个大人物。虽然我的故乡好像源于明嘉靖年间胡雪二的华林山农民起义以后的分崩离析，虽然华林是“日月如华，林木并茂”的高义，虽然只要说到胡姓就一定称为华林胡氏。那三颗树是不是从那时起，我的先人栽下就一直在那儿，看日落月升，看世道变迁。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每个村子都有历史记载的，虽然一定有口耳相传的尘俗世事。我的记忆里，它们一定看过我的先人在战争中逃难，祖母带着大伯躲在荆棘丛里才躲过日本人的刺刀，看过上高会战，看过解放，看过土改，看过大跃进，看过一辆拖着挂了黑板（黑板上用油漆写着诸如“我是偷牛贼”的字样）的囚犯的汽车经过，看过责任承包，看过摇着拨浪鼓的货郎为我送来的鱼钩鱼线，看过我在凌晨两三点就起床跟着母亲去米岭砍柴火，看过我的母亲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在那个从来没有住过的房子里断气，看过从米岭肆虐过来的北风呼啸的样子，看过一条高铁从东边逶迤而来，直到看到我们村子轰然而拆，什么也没剩下，然后，就再也看不见了，因为就连它们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是啊，不知道，掩盖了它们看过的多少沧桑巨变，如果它们能够早点把这一切都告诉我，我的字典里，应该增加多少历史的烟火气啊！
有段时间，某次大雨之后，有几根枯萎的树枝掉了下来，带来了许多的木耳，我捡了回去，和母亲诚惶诚恐的拿肉炒了吃，那般的美味，可能是我到现在为止依然在菜市场看到那种木耳我就执着的要买点来吃的缘由。可是，十几年中，我也只是捡过那么两次而已，我明白对于那三颗树来说，能够捡到掉落的木耳，一定是冥冥中的缘份，是它们愿意把根深植于一个它们一直护佑的月塘村子孙的血脉里的情份！
时代的发展改变了我的村庄，车轮滚滚已经把千百个月塘村一样的村落从地图上抹去了，记忆也只会封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脑海中，可是，这片土地上，一定会有千百个如我一样执着的人，在血脉里延续着土地的力量，把自己打造成积极的模样，土地，也便成了一座山，一座城，一个人，永永远远，亘古不灭，一如记忆里的那三颗老樟！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