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劳动，对于农村来的孩子来说，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能。在田间地头，你经常可以看到五六岁的孩子放牛，七八岁的孩子挑担，十几岁的孩子拉板车，而且不分男女。这是祖祖辈辈的传承。而读书，在那个年代，对于多数农村的孩子来说，是件有点奢侈的事。
初中毕业以后，一些没有考上高中的学生就辍学了，在家务农或者准备外出打工。十四五的年龄，在城里还是孩子，可以躺在父母怀里撒娇，在农村，则已经是大半个成人了，随时准备独立谋生。对于女孩来讲，再过两年就要准备嫁人生娃了。也有一些虽然考上了高中，但家里的经济条件无力支撑，也被迫选择了辍学。
每年的开学，都是李卉母亲犯愁的日子。几亩薄田，每年交下农业税来，就勉强够吃饭，丈夫前几年过世了。两个孩子，一个初中刚毕业，一个还在读小学。考上高中后，勉强读了一年，到第二年开学时，母亲再也拿不出钱来交学费了。尽管有些不舍，但懂事的李卉也做好了辍学的准备。她知道，作为家里的大半个成人，她要帮母亲分担生活的重担。
这不，这天一大清早，李卉就来到镇农贸市场上卖菜。农贸市场此刻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因为早市的菜比较新鲜，所以上午买菜的人特别多。这两天刚好又是各学校开学的日子，送完孩子再顺路买点菜回家，所以以这两天农贸市场比平时要热闹得多。卖菜的也掌握了这个规律，所以也多了起来。市场上多子许多摆地摊的，把箩筐放在地上，摆出蛇皮口袋，将菜摆列上面，向过往的人们叫卖，“新鲜的白萝卜哦！”一边拿起萝卜，一边招呼顾客。
离农贸市场门口不远的一个角落里，李卉独自蹲在竹筐前，低头看着脚下的菜。她时不时用脚尖蹭一蹭地面，眼光不敢抬起来，有点难为情。李卉的家离镇街有三里路，今天为了早点赶到市场，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这两天做市场上做生意的人多，因为去晚了占不到好位子。妈妈起得更早，把饭做好就去田里干活了，夏天的早晨清凉一些，干活时不会被晒得那么厉害。李卉潦草地吃了早饭，便独自挑着担子往镇里镇赶，整整两箩筐的菜，压得她肩膀生疼。到达农贸市场时，里面人还不多。李卉好容易才寻到个好地方，把担子放下来摆好，却又重新开始犯愁。以前是卖过菜，但都跟母亲来，今天一个人在这摆摊，浑身不自在，一来羞于开口，二来很怕遇上熟人。摊前来来往往许多人，她一个都不敢看。她觉得每个人的目光似乎都在盯着她，目光像针尖一样，扎得她脸上火辣辣的。“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卖菜，一定是读书不行了。”她猜人们会这么想，这样的猜测她内心有点忐忑不安，无地自容。
班上像李卉这个岁数的女孩，多数长得细皮嫩肉，穿得花枝招展的，放了学就围在妈妈身边撒娇。可她呢，从小学起就要做农活，晒得皮肤黑黑的，肩上、手上还生了好多茧。穿的衣服要不就是土布的，要不就是学校校服。李卉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从不抱怨什么。爸爸过世了，弟弟还在上小学，妈妈一人拉扯他们两个。很小的时候，她就尽力为妈妈分担些什么，比如做点家务、照顾弟弟。每年的双抢，都是妈妈最忧虑的时候。稻子熟在田里好久了，也收不过来。偏偏今年这个时候下了几天雨，再不收，这稻子怕是要生芽了。往年会有亲戚会过来帮忙，可最近几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家家户户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了他们。
不多一会，一个中年人走过来，李卉以为要买菜，赶紧起身。“小姑娘，你的菜筐能不能往里面一点，你看都挡着人走路了。”空欢喜一场，她将箩筐往里拖了拖，重新摆好，心灰意冷地蹲在地上。
二
离农贸市场不远的小镇中学里，每间教室都闹哄哄的，这是新学期的第一天，交完学费领完书，同学们便收拾东西来教室，一个假期没见了，总有些趣事拿来分享，所以每间教室都人声鼎沸。上课钤声响后，人们渐渐安静下来，班主任刘老师走上讲台布置新学期工作，照例先是点名。点名的时候，有几个人没到，李卉、李良和刘飞。点完名后，刘老师皱了皱眉：“人还是没来齐。”
李良和刘飞是下午才来报到的，快放学的时候，刘老师把他俩叫到办公室，俩人因为其实昨天就来学校了，以为上午没课，便跑到镇上去打台球，还被教导处的老师撞见，于是记过，要求写检查。一开学就撞上这事，也真是中了头彩。
第二天上午，李卉的座位依然空着，因为是在中间靠前的位置，空下来的座位很明显。她干什么去了呢。第三天，那座位还空着。这女孩这么懒散，班主任也不批评，女孩就要受到优待吗，刘飞嘀咕着，心里忿忿的。
午休时，李良和刘飞在宿舍一边聊天，一边整理床铺。
“良子，你的检讨写好没？”刘飞说。
“写个屁，我想等你写完我抄呢。”李良说。
“我还想抄你的呢，抄肯定是不行的，刘老师一看咱俩一样不是完了。”刘飞说。
刘老师不知何时出现在宿舍门口。
“不就是打台球吗，又不是偷盗抢劫。”刘飞说。
“唉，谁让咱俩倒霉呢，教务处那家伙也太精了，可以去当特务了。”李良说。
“是啊，咱班主任也跟着当帮凶，也不护护我们，简直是狼狈为奸！”刘飞一副恨恨的表情。
宿舍里忽然变得寂静无声，大家都在偷偷地笑。两人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回过头来发现了身后的刘老师。刘老师目光冷峻地盯着他俩，吓得他俩脸色惨白。
“李良你出来一下！”刘老师声音不大，但很威严。李良走到宿舍外，他以为又要挨训了，没想到却是问李卉的事，“你知道李卉为什么没来吗，她学费也没交呢。” 刘老师知道李良和李卉是一个村的。“我也不知道呢，估计她在家里做农活，她爸过世了，就她妈一人干活，每年都忙不过来。”
“她家的稻子收完了吗？这马上是梅雨天气了。”刘老师问。
“不清楚，估计没收完吧，我家那么多人干活，也昨天才收完的，她们家应该没收完。”
“这一下雨，熟稻在田里就要发芽，那不是完了。”刘老师表情有点焦急。“这样吧，明天下午的思想教育课，我们另外做一点安排。”随后，站在宿舍外的走廊上，刘老师和李良商量了好一会。
三
晌午时分，阳光已经没有那么热烈，中午休憩后的村民们开始扛着劳具走出村口。也有一些孩童牵着牛绳，有的还骑在牛背，大人和小孩们开始了下午的劳作。通往李家庄的田间小径上，出现一条五十多人的队伍，在宽阔的田野里，显得气势浩荡。人群翻过一座小山坡，看到山下是黄灿灿的稻田，好大一片，在阳光下照射下闪着金色的光。沉甸甸稻穗谦虚地垂着头，夏风一吹，起伏不止，一波一波地形成稻浪，由近及远延伸到山边。一条碧绿色的水渠绕着稻田蜿蜒，水光潋滟在天地之间，这风景就像美术课本上的油画。
沿着河堤一直走，远远看见田地里许多弯腰干活的人，大部分稻田已经被收割完，多数人已经开始犁地插秧了，只有少数人仍在收稻。李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目光一直在巡视着什么。李良终于找到了，“李卉！”他大声叫道。
李卉和她妈妈在田间收稻，妈妈在弯腰割稻，她跟在身后将地上的稻子束起来。听到声音的李卉回过头，她一瞬间，她傻眼了。太震惊了，竟然是这么多人，五十多人的队伍在田埂上展开，那么长，几乎要延伸到山边，队伍中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她朝夕相处的同学。她的眼睛开始有些湿润，她大概明白了什么，但又有点不敢完全相信。李卉妈看到这场景，也是慌了神，这是怎么了，怎么来这么多人。
李良走近了，“今天的思想教育课，我们刘老师说让我们到这里上，刘老师本来也要来的，但因为学校有事来不了。”
“李卉，你真能干，这么大块田就你和你妈收。”几个姐妹凑上来帮她的忙。
李卉的眼睛红红的，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好啊，我们就开始上课了，”李良吆喝着，随后他跑回家取来一些农具。大家也自发地找活做，同学中多数是农家子弟，对农活是驾轻就熟，很快有的割稻、有的捆稻、有的挑担，这热闹的景象引得旁边人都看过来。
不过孩子干起活来不像大人仒那么有规矩，他们几乎一边玩一边干的。干着干着，大队人马在田间撒开，他们互相叫喊着，呼唤着，或大声地唱着。真希望能够永远不进教室，永远在这田野上嬉闹。有的男孩很兴奋，甚至有点疯，一会儿“呼哧呼哧”地割草，—会儿又你追我打。年轻的孩子们在这金黄的稻田里翻滚着，所有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稻香。
黄昏时分，李卉家中午还茂密的稻田，现在只剩下短短的茬头了。李卉家门口的禾场上，堆满了成捆成捆的稻子，比人还高，让人看了有种丰收的喜悦。屋里像过年般热闹象，宽敞的堂屋挤满了人，大家热烈地聊着，一边擦汗一边吹风扇。李卉和妈妈，拿着水壶端着碗，四处地给大家倒茶。太阳渐渐落山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大家终于要回学校了。临走时，李卉妈坚持要留大家吃饭，却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大家异口同声地拒绝了。男孩们调皮地边跑边跳地跨出家门，女孩们拉着李卉的手依依作别，要她早点回学校。
暗红色的晚霞中，众人一路打打闹闹，消失在一望无尽的田野上。
后来常听李良在宿舍里调侃：“刘飞那小子，真是没个鸟用，才挑半担稻，就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真不知道小时候吃什么长大的。”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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