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上的一叶扁舟
也许，我们不会忘记“云破月来花弄影”这样的名句为何被世人盛传？
也许，我们一直记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千古丽句。
也许，我们因为同一个“影”字，却混淆了两个完全不同质的诗人。
也许，我们知道在北宋初年有这样四大隐士：一个陈抟隐于华山，一个种放居于终南山，一个魏野隐于陕州，还有一个居于杭州就是他——
就在钱惟演被满朝文武唾弃的同时，退避草野的他却赢得了一片喝彩，他的背影一直神秘地笼罩在炫目的光晕中，那么完美，那么诗意，我们却一直没有看清他的真实表情。
他是谁？
他就是林逋，林和靖。
他，少时丧父，常常衣食不继。
他，一生性情恬淡，无意于功名。
他，庐于西湖孤山下，二十年间从未走进过近在咫尺的繁华都市。
他，就在孤山附近，就在荒野郊外，人迹罕至的地方，像一个农夫，在那里过着平静而简单的生活。
他，一生以梅花为妻，以仙鹤为子，划划船，写写诗，仿佛就是他生活的全部，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据说，名儒公卿前来拜访，训练有素的家童出来应门，延客坐后，即放出笼中的白鹤，一见到白鹤飞出来，他便棹舟而归。
据说，他曾经告诉朋友：世间的任何事情都能做，只有两件事做不来——挑粪和下棋。好像我曾听说苏东坡也说过自己生来不做三件事：下棋，吃酒，唱曲子。不知是偶合，还是有意模仿。当然，下棋需要抽象的逻辑推演能力，当理解为是一种谦虚。挑粪，是一种力气活儿，也谈不上不会啊！或许是出于心理上的嫌恶，或许是身体平衡协调能力差，或许是体质虚弱。这么一说，看来是瘦弱多病，大概不会是怕脏。
当年，“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诗句一出，天下盛传。
梅花没有因他而更出名，他却因为这样两句诗而名声大振。
后来。姜夔借用他的“暗香”“疏影”二词用为自己自度曲词牌的名称，一经点化，四美尽俱——花美、人美、音乐美、意境美。
当年，他在精于书法，尤重行书时，也喜欢写诗，但并没有视为生命，即便是随写随弃，生命中却从此成为记忆。
好像友人一直劝他收集整理，他却视之如草芥：“我晦迹林壑，连当世的诗名都不在乎，何况后世之名乎？”
记得梅尧臣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在大雪天拜访过他。
他的诗，顺物玩情，读来让人忘记世间百事。
他的人，如高峰瀑泉，望之可爱，越接近越清澈，捧之手心，甘甜洁净。
他豁达到晚年就在住宅旁边给自己修建墓穴，并自作诗云：“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据说，他极端看不起当时的狂士许洞，也就是沈括的舅父，许洞心里也特别不爽，于是有诗相讽：“寺里掇斋饥老鼠，林间咳嗽病猕猴。豪民遗物鹅伸颈，好客临门鳖缩头。”
这个许洞，极尽挖苦之能事，竟把他说成是鼠、猴、鹅、鳖四种动物的集合体。
虽是挖苦，我们倒也从中获取不少信息。
看来生活相当贫困，经常要靠别人接济；看来身体瘦削多病，长年咳嗽哮喘。
这恐怕与他终身不结婚有关。
想起了他在《病中》的自言：“长卿消渴应难耐，玄晏清羸已不禁。”
想起了潘阆的《赠林处士逋》：“云剪乌纱雾剪衣，存神养气语还稀。人人尽唤孙思邈，只恐身轻白日飞。”
看来，他确实是一位病诗人，瘦弱，贫穷，孤独，内向。
他的行迹是孤独的，他的创作也是孤独的。
读钱惟演的诗，我们发现其主要问题是心理不健康，而林逋的主要问题却是生理不健康。
不是吗？他的体质是瘦弱单薄的，他的性情是平淡低调的，连他的书法也是清瘦的，瘦瘦清清的，一如风中摇曳的枯叶。
如果喜欢书法的人，读读他的《三君帖》，你就会惊叹苏东坡对他的的评：“书似西台差少肉。”
他的传世书法作品，行距大得惊人，疏阔得过分，结构得淋漓。
我们甚至可以从他的《松扇五诗卷帖》中，读出一种心理距离，一种远离人群，遁离城市的态度，一种自我控制意识，一种内心的孤独。仿佛他是在牵引着我们走进他的心灵世界。
我甚至突然有所顿悟：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梅花？为什么他对梅花的感悟与创作，如此千古不朽？莫非他这种又消瘦又病弱，与梅花的形象特别吻合，与整个宋诗老瘦枯劲风格相吻，与米芾谈论灵壁石“漏、皱、瘦、透”的审美标准相合。，莫非林逋就是那个时代审美的向标？
他，既不是出家和尚，也不是炼丹修真的道士，他从来没有结婚成家，没有妻子孩子，甚至连青楼歌妓也没有沾过边。
这似乎不合常理，常常让我纳闷。于是让我想起另外一个隐士林洪。也正是这一个隐士的行迹，成了我怀疑最好的脚注。
南宋人林洪（可山）自称是林逋的七世孙，姜夔曾写诗嘲笑说：“和靖当年不娶妻，因何七世有孙儿？盖非鹤种并龙种，定是瓜皮搭李皮。”
这么看来，林逋不娶妻子，不等于没有春思，不等于不懂得爱情。
事实上，他写过很多词，只可惜传世的作品仅有三首。
如果我们细心品读他的《相思令》，或许你就会豁然开朗：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一对江边送别的情人，他们满眼含泪，依依不舍，青山有意，潮水无情。潮平波静，该是开船的时候了。可是他们的同心结还没有打好。
这里，林逋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却什么都有了。从这里，我们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测：林逋不娶妻生子，也许是因为年轻时太穷，成不起家；也许因为疾病困扰；或者还有别的原因，但绝不可能是厌恶女色。他对男女离别的描写如此含情脉脉，如此体贴温暖，完全是一个正常而丰富的情怀。
若干年后，张先来到孤山下，拜访他的故居，想起他的《点绛唇》中的残句：“满地和烟雨”，感伤不已。
如今我们试着重新温读其《点绛唇》，便可代入当时的情境：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馀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张先在西湖边徘徊许久，最后题柱而去，感叹说：“湖山隐后家空在，烟雨词亡草自青。”好像西湖没有了林逋，就少了湖山一景。
我们不禁要思考：他的平静，他的安详，他的刻意保持距离，是不是一种憎恶表达？或是一种绝望？
他让我们想起了民国年间西湖上的高僧李叔同，那么有学问才华，三十九岁却突然剃度为僧，隐居杭州的灵隐寺。妻子找上门来，痛哭流涕地讲述生活的艰难，改了名的弘一法师静静听完，一声不吭地驾舟而去。如此决绝，凡人实在无法理解。
他让我们想起了在他一百年后的朱敦儒，他的忠实模仿者，潇洒地隐居在浙江的嘉禾湖畔，也在家里蓄养着珍禽异兽，整天泛舟湖上。
林逋为什么选择与禽兽为伍？为什么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难道二十年不入城市，是因为对富贵奢靡有巨大的压迫感？抑或是对那些士行有缺的公卿大臣有刻骨的想法？
他让我们想起与他同时隐居在西湖边的处士徐復，徐復隐居在万松岭，其庐舍夹湖相望。
他是一颗孤棋。对山林隐逸专注而沉迷，对世俗人间极度厌倦而绝世。
他并不孤独，只是永远是一颗孤棋。
在西湖上，我们永远能看到远方的一叶孤独的扁舟。
202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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