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谈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她只是勤勤恳恳地上班、家务、照料父亲和我们姐弟四人的衣食住行,普通而又平凡,并没有什么闪光点。
可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听到姑姑韵扬顿挫、发自肺腑的嚎哭,我才知道了母亲纤瘦的身体里潜藏着怎样的善良、坚韧和勇敢。
1946年冬,母亲出生就没有奶吃,因此刚满月就被祖母抱回来做童养媳,是靠米汤和米糊喂大的。
母亲从小就要帮着家里做事,就连上学都必须背着我小叔叔。
但是因为上课小叔叔吵闹,老师说了,第三天母亲就“勇敢”地没有背着小叔叔去。因此引来祖父的雷霆大怒,他直接将母亲从学校拖回来,并且撕毁了她的书,让她从此不准上学。
“童养媳读什么书?万一将来有出息了,反而看不起我崽!”
祖父也是有感而发,因为村里有个童养媳,在政府的支持下脱离与婆家的关系,重新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出嫁。
就这样,母亲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
1957年冬,祖父响应政府号召去做水库。中途本来有休息的,但是因为祖父的弟弟说自己不舒服,所以休息给了他。
祖父因此在水库上累得吐血,回到家已经奄奄一息。
那时我的姑姑才一岁半,祖母听信人说,姑姑命硬,克了祖父,父女俩只能活一个。所以祖母狠心地将姑姑丢进垃圾堆里,让她替祖父死。
大概是祖母觉得,祖父只有一个,女儿没有了可以再生。
那时刚开春,漆黑的夜里不仅冷,雷声还突然大作,尚且不会走路的姑姑吓得哇哇大哭。母亲一觉醒来隐约听到,实在不忍心,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偷偷将姑姑从垃圾堆里抱回来。
结果祖父死了。祖母狠狠地给了母亲一耳光。
那时村里老了人,都要抬到十里外的坟山上去安葬。可是家里连续三年,曾祖父、曾祖母和祖父三人相继过世,剩下孤儿寡母的实在没有能力,就将祖父安葬在了村子外两里的坡地上。
然后,祖母带着五个孩子围着只剩下半箩筐的谷子呜呜大哭。
半箩筐谷子六张嘴,起码要吃到夏收。这不是用“拮据”或者“困难”能简单形容的。
为了生存,十三岁半的父亲辍学去生产队里务农;九岁的二叔去帮人家放鹅。
母亲则默默地帮祖母种菜、做饭、洗衣服和带最小的姑姑。姑姑生病也是母亲去弄药来给她吃。
姑姑泣不成声地哭诉,如果不是母亲,她肯定就死了。
我哽咽着去挽扶姑姑,姑姑握着我的手继续自成曲调地嚎哭。说母亲每天跟祖母一样起早贪黑。祖母一早要去县城卖菜、赶集卖纱等,回来便赶去生产队里开工。
11岁的母亲除了家里这些固定的家务,还要田头地里去挖野菜。随着季节不同采春艾、荠菜、地菜、马齿苋、地皮菇、苜蓿花、野小蒜等等。
回来将这些野菜洗净、切断,有的还要用盐搓一搓,然后放在粥里或者糠里煮一锅,一家大小一起吃。就这样度过饥荒。
因为要照顾年幼体弱的小叔叔,给他喝纯粥,那种菜饭基本上看不到米粒。可谓是“菜里生蛆”。
而就是这样的饭,母亲还要让出一些给父亲吃,因为父亲正长身体。
直到三年自然灾害过去,家里的生活才逐渐有所改善。
而且父亲争气,表现突出,18岁入团,18岁半就成了生产队副队长,20岁更是兼任大队的团支部书记。
只是凡事有利就有弊,由于父亲的“耀眼”,又长得一表人才,吸引了村里一帮姑娘青睐的目光。
而母亲却因为常年生活艰苦,严重缺乏营养,长得又瘦又小又黑,加上老实本分,简直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灰姑娘。因此,有人就暗地里嫉妒母亲是父亲的童养媳,挡了她们的道。
在妇女接力挑稻子的时候,本应该在半路接肩母亲的人,却迟迟不出现。母亲只能咬牙一直挑回生产队谷场,然后再跑回田里去。
如此几次,母亲不仅比赛输了,还累瘫在地。那女人却推说自己便秘,在厕所里出不来。
父亲得知此事后很是生气。他黑着脸回村,找到那名应该接力母亲的女人。父亲自然不会打女人,但却找出写着她名字的千担,一脚将它踩断。
那女人的眼眶顿时就红了。
后来才知道,不是她有意坑母亲,而是她活泼开朗的好友想得第一。以此来衬托母亲的又丑又无能。
父亲这一维护,从此没有人敢再欺负或看不起母亲了。
那个时候的童养媳关系,其实不受保护了,只作为养女,婚嫁自由。所以母亲也自卑的觉得自己配不上父亲,可能父亲会另外找活泼漂亮的姑娘。
但是,父亲却意外地应征入伍了。10月份检的兵,通知12月走。祖母怕父亲去部队后会生变,马上当机立断给父亲和母亲拜堂成亲。
于是,刚好十八岁的母亲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嫁给了自己一直心仪的“哥哥”。
父亲第二天就去部队了,他们当晚并没有同房。据说,母亲那个时候还没有成为“大人”。
父亲去部队之后,连续被评为五好战士,很快就入党,并且提干了。母亲是又高兴又担心。
她担心自己越来越配不上父亲了。而且她的亲生父母成份不好,虽然母亲一直和那边没有联系,但万一追查起来,恐怕也会影响到父亲。
中间过程我并不清楚,事实是我出生了,父亲提升为副连长。随后妹妹弟弟们也接二连三地出生了。
直到1979年10月,我们全家随军去部队,母亲还感觉像做梦一样。
当然,母亲亲生父母的成分,后期对父亲还是有一些影响的。我婴儿期,当时公社的妇女主任还特意登门做我祖母的思想工作,让我父母离婚。
说一个前途光明的解放军优秀干部,怎么可以和地主的女儿在一起呢?绝对要划清界限!
毕竟我父母之前并没有打结婚证,只是我祖母做主的乡俗婚姻而已,只要祖母点头认可就能离。
妇女主任当时还抱着我逗玩说:以后谁嫁过来,都不会看轻她的。
但是我祖母就是不点头。坚持己见:什么成分不好?她除了没在我肚子里过一道,和亲生女儿有什么区别?我们一起经历过艰难困苦;如果离了婚,让她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去哪里?
所以父母这段婚姻才得以维持下来,但父亲后来却很难升迁。
父亲的部队原本在福建,我出生后全部调往北方备战。解除战备后就驻扎在山西运城解(念xie四声)县。
母亲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女人,怀揣对未来的憧憬与梦想,独自带着我们姐弟三个去部队。才两岁的小弟弟暂时留在老家跟祖母。
那个时候的火车速度很慢,加上要转几次火车,母亲挑着一担行李,领着我们三个好奇宝宝,真是不容易!也可以侧面看出,母亲这些年的成长。
我上车之后一直兴奋的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就像盯着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和弟弟妹妹一起叽叽喳喳的探索新发现,以及不同于家乡的地方。
因为有记忆以来,我从没坐过火车。毕竟母亲去部队探亲,都是带年幼的妹妹或者弟弟。由于贪婪地看多了外面的风景,我头晕晕的天昏地转。
我们母子四人一直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抵达目的地。
那个时候是晚上大约九、十点钟的样子。母亲说,父亲肯定是在车站等我们。因为我们动身之前,二叔发了电报去部队,而且还提前半个月写了信,告知什么时候会动身。
眼睛眯眯要打瞌睡的大弟弟顿时来了兴致,列车门一打开甚至还没下车,他就天真无邪地冲着车站大喊:“爸爸!爸爸!”
可是,连喊数声,我们母子四人全部下到站台上了,还是毫无回应。弟弟喊了个寂寞。
望着长风穿过的空荡荡解县站台,连个穿军装的身影都没有,母亲也不确定了。莫非有事耽搁了?还是车子在路上坏了?
于是,母亲就带着我们去车站值班室,想问一下里面的值班人员,可不可以借电话打去爸爸的部队?
正好碰到一个穿军装的战士,他问了一下情况,得知我们是四营的随军家属。
战士热情地说他是团部的,可以把我们捎到县城街上去,但是剩下的路我们要自己走。
母亲连声道谢,表示剩下的路我们可以自己走。于是我们上了这位热心战士的吉普车。我猜,他大概是给首长开车的。
因为当时很困,又晕乎乎的,所以第一次坐吉普车,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感觉?
出了县城,前面就一片漆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寒风嗖嗖。提着个篮子的我一缩被寒风侵袭的脖子问:“妈,这里离爸爸部队还有多远啊?”
这也太冷了吧?我们可是全部裹上棉袄了!
母亲温柔地说:“不远了。穿过前面的阎家村,再往前走两三里路,山脚下就是。”
走出县城,就是一段陡峭的沙石下坡公路,然后左转就是阎家村。路口竖着一块大大的土石村牌,但晚上看不清上面的字。
后来,母亲为了去团部办的酱油厂上班,刚学骑自行车不久,下坡忘了刹车,曾经直接撞到阎家村的村牌上,将其用石灰粉刷的牌面撞落了一大块。
不过此时,我对这块两米多高的村牌没有过多留意,就走过去了。但是,村头的玉米杆子堆在寒风中,这边悉悉那边索索作响,弟弟怕了,喊着脚痛,走不动。
妹妹也嚷嚷着她要睡觉,眼睛睁不开了。
母亲还挑着一担从家乡带来的东西,这也没办法抱他们或者背他们啊。我勉强还行,便伸出空着的手拉住弟弟。母亲只能言语鼓励,打气加油。
“乖哈,很快就到了。”没人应。
“坚持就是胜利!”撅嘴,嘟囔着坚持不了。
“爸爸在营房里准备了好多好吃的给你们吃呢!”
听到有好吃的,弟弟和妹妹顿时来了精神:“有大苹果吗?”母亲毫不犹豫地点头:“有!”“有馒头包子吗?”“有!”
“有香蕉吗?”“应该也有。”
妹妹和弟弟立即雀跃鼓掌:“哇,我们要吃苹果和香蕉!”“我还要吃馒头包子!”
顿时小脚生风,加快步伐往前跑。路两边,哨兵般挺拔的钻天杨一一向后退去。
我们姐弟三个手牵手来到营房大门口,有站岗的哨兵拦住我们。毕竟已经是半夜过后,他不知道哪里跑来的这么几个老百姓。
母亲平静地报出父亲的名字,身穿军大衣的哨兵立即笔直的行了一个军礼,给我们指了方向。这次弟弟在连部门口高喊:“爸爸,爸爸!”
我也兴奋地跟着喊:“爸爸、爸爸!”
父亲披着大衣打开门,还以为他是在做梦。
他不明白我们怎么就到了?因为他电报和信都没有收到。后来才知道,那封电报说地址有误,打回去了。再发过来已经晚了。信也是第二天才收到的。
事情偏偏就这么巧!
这也许就是好事多磨吧。
不过父亲早就给我们准备了房子,所以他抱起弟弟,直接乐呵呵地领着我们回去睡觉。
我们姐弟疲惫而开心地抱着苹果入梦。第二天早上,我闻着包子馒头的香味醒来,外面白茫茫一片,正在下雪。
十月飘雪,对于刚从江西过来的我们来说,真的好早!
灰姑娘终于和自己的白马王子生活在一起了。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母亲和天下绝大多数母亲一样,上班之余,任劳任怨的支持父亲的工作,照料我们姐弟的衣食住行。
另外就是尊敬和赡养祖母。祖母在半年后也带着小弟弟,跟随其他探亲的军属来到了部队。
1982年4月,我们随着父亲转业,又回到了江西。这时农村早就包产到户了,二叔和姑姑他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1988年冬,祖母在一场大病之后元气大伤,连行走都困难,一直都是母亲悉心照顾她的一切。直到2000年10月,祖母去世。
祖母比较健谈,我在她生前曾疑惑地问过:“我妈的亲生父母真的是地主吗?那怎么会将她送出来做贫农家的童养媳?”
这不科学呀,既然生在地主家,就算没奶喝,怎么不请个奶妈?
祖母叹了一口气说:“你外公早年也是穷人家,他跟着人去鹰潭开药店、当学徒。因为手脚勤快,人聪明,学了本事就自己开店。然后越做越大。”
“你妈出生时家里才有起色,而且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她又是丫头片子,所以比较随意,让我腊月二十九抱回来过年。随后你外公应该是发了一笔财,正好他们村的地主吃喝嫖赌抽,欠下大批的债,要变卖田地。你外公便全部接下了,还置办了榨油作坊。可巧就解放了,所以划分成地主。”
原来是这样,这是什么倒霉运气!母亲一点好处没捞着,还差点被葬送了婚姻。虽说我父亲不离不弃,但是却影响了他的升迁。
好在我们家也算比较幸福的。
而且那些成分的帽子早就在改革开放后被摘除了。现在是一个全民奔小康的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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