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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片刻的文章《一辈子那么长,最好的事情是她离开了》,作者:拿鹤

一辈子那么长,最好的事情是她离开了

文: 拿鹤

最后一眼玛莲娜

作者/拿鹤



他光脚站在海边,脚趾埋进细沙,他觉得往日时光飞快,眼神又如同被谁泼了一头油漆,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稀稀落落的风景绣像,石块一样砸进心里。如他所愿,旧日子再好,总归属于旧岁的潮涌,难以抓紧,而来日那些悬而未决的虚幻,还似一场风光大葬,让人在晴日里吞噬并未存在的尸骨,多么卑鄙啊。

当下就是最好的,他朝渐行渐远的客船打了一个响指,海面平静,它像一团蓝色的海雾,巨大而缥缈地移开了。她被裹在那团海雾中央,他透过所有还是能看见她,她像一杯破碎的光阴,在晃晃荡荡融进天际线之前,他没忍住看了最后一眼。

最好的就是她离开。离开了。

 

1.

他在海滨中学第一眼看见她时,她也是飘飘荡荡的,穿一件白裙子,手里抱着一堆新生资料,从楼道转身飘上讲台,仿佛空气是她的,所有轻尘都围着她转动而不接近她。

这是她第二次当高一新生班主任,还是有些紧张和不耐烦,坐在讲台矮凳上不苟言笑,初秋的风把这个新班级细密包围,在风里矮个子不起眼的他躲在角落,在风里他的眼神被吹动,一切不该有的情愫被吹开来。

“你签字没?就是说你。”她直起腰指着教室末尾的他。

“老…老师,我…”他语无伦次地往前挪动脚步,如赴战场般。

 

他觉得自卑,与生俱来的自卑感此时如火山喷发,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长高了,他十六岁,只有一米五五。他穿着褪了色的褐黄色灯芯绒外套,那是他哥哥去世前穿的一件衣裳,哥哥在两年前游泳时被大风浪卷进深海区,当时他就在岸边看着,人们问他哥哥去哪了,他说不知道。

他没有对任何人讲,哥哥是被他间接害死的,他嫉妒哥哥在这个家里所受到的恩宠多于他,那时候那件外套还是明亮的褐黄色,像水蒸气里被洗练的太阳,它远远地在咆哮的海浪里翻滚,最后跌进深海溺亡。那是他一辈子的噩梦,看到哥哥尸体的那一刻,他既羞耻又后悔,他脱下来那件外套穿在自己身上,从此都有海水的血腥味绕在他的臂弯。

 

他终于走到她面前。他比讲台仅仅高出半头,她看着他,想笑。但为了维持班主任的威严,她到底忍住了。

“往这里签名,再给学生证贴张照片。”她拿废纸扇风,头扭到门口,说话时根本没有看他。

她的不看他让他觉得放松,他扫了一眼自己学生证上的照片,怎么这么丑,他想。他的眼睛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眼皮肿得如同躺在地上的热气球,他的眉毛仿佛是为了生拼硬凑,断断续续地间隔着,酒槽一样的大鼻头,下面的嘴巴也不尽人意,干裂的厚嘴唇越是想要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越是使人感觉惊惧。天生给人取笑的贱命,他在心里这么说自己。

他小心翼翼做完她吩咐的事,拘谨地站在讲台下,不知下一步要干什么。

“填完了?下去找个座位,等人来齐了我们就开班会。”她终于抬起头仔细打量他,注视的目光维持两秒后移开。

他低着头,看着她光亮的小腿在风里抖动。他真卑微啊,都不敢抬头看她。

 

2.

他回到了之前的位置,末尾角落那张桌子。在他眼里,万物各得其所,而他,属于角落,属于光的阴暗的从属。

 

“你坐这里能看见?去第一排去。”她之前一直在前面和别的学生讲话,这次终于来到他面前。

“老师,我…我不行的!”

“怎么不行了?就去那。”她指了指讲台旁边的位置。

他抓起书包和脱掉的外套,一路低着头走到最前面。在他经过的时候,打闹的同学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真是自来熟啊,他想。

“下面我按入学成绩单的名次念,大家依次挑座位。讲台边的同学,你不用选了,你就坐这里。”她站在讲台上严肃地说。

台下的大家却笑了,他也低下头跟着苦笑,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每次他觉得大家在笑他的时候,他就会自然而然跟着笑,就像暴雨打落果子那样,他迅敏而生疼地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又恢复了从前的不耐烦,焦躁地拍打黑板擦。

台下瞬间安静了。他从左边悄悄抬起头,他看到她按在桌子上细白的手,他甚至看到她手背蜿蜒的青筋,如同分离的藤蔓,他的目光随着它攀援而上。她绷直的胳膊上鹅黄的汗毛扫着他的睫毛,他想起了小时候在海边捡到的一种贝类,白得能映出他脸上的黑。他同时看到她光洁的腋下和脖颈,也看到她白色裙子里淡紫色的内衣,他觉得整个宇宙只剩下他和她轻盈的肉体。她的肉体大概像那贝类一样完美坚固,不过最终他还是拿石头砸开了它,内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小碟被储存的碧蓝海水。他不敢想,他觉得她神圣不可侵犯。他萎然低下头去。

 

“你上来。”她把讲台的位置让给他。

原来在他走神的这段时间,她已经开完班会,开始请学生上去做自我介绍。他离她最近,她就让他第一个去。

“快点!上去说几句。”她不耐烦地说。

他只好上去,磕磕绊绊地小声讲话,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讲什么。他的嘴唇由于过分紧张而微微颤抖,他低着头,像趴在讲桌上睡着了。

“换你上去。”她敲了敲后面同学的桌子。

 

他觉得,她的美就像参照系,看到她的美,就看到了他的矮、丑和自卑,看到他有量的缺点和无量的畸形。他有时候觉得可怕,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都一样可怕,可怕到生无可恋。

 

3.

军训的时候,他被教官安排站在女生的队伍里。炎炎烈日,他觉得心里真冷啊。

休息时同班男孩子没来由地欺负他,把他抬起来往土坑里丢,他也并没觉得怎样,那个他落下去的土坑里面,沙土覆盖住他的脖子,凉凉的,此时此刻他希望自己永远葬身于此。他回忆起那年哥哥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他看到哥哥弯曲的中指在沙滩上画了一条长线。他也学哥哥,紧闭双眼,弯曲中指,想象自己失去了呼吸,成吨的海水将他埋没。

没有海水,他等来了别人朝他脸上踩下来一脚。他觉得自己肿胀的眼皮被他们踩扁了,他就闭着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沙子和血模糊了他不知是痛苦还是欢乐的表情。

在他们第一次把他高高抛上天空最后丢进土坑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她以为他会反抗,然而重复了那么多次,他竟然没有。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学生,像疲于奔命久了,剩下的都是敷衍和满不在乎。

“你怎么不还手?”她把他从沙坑里拉出来。

“我…没有。”她的手抓着他的胳膊,隔着衣服他也能触碰到她指尖的柔软。

“我知道你没有,我问你为什么?”

“我习惯了。”他把右胳膊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就因为你觉得自己矮,打不过他们?”她问。

“嗯。”他这样回答。其实他想说,他有罪,是他害死了哥哥,他遭受的这些欺辱和流下的血,都是他在赎罪。然而她只是老师,或是他心里深藏的一个梦中情人。他不会将这些事告诉她,永远不会。

“下次他们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收拾他们。”她说完就找来医生给他包扎伤口。

 

她最后说的那句话让他觉得羞耻。他觉得她是在保护他。然而,在他早熟的世界里,他从来都不需要保护。

 

他每晚睡前都贴在卧室门后的墙上量身高,那个身高墙是哥哥给他画的,哥哥嘲笑他,说他长不过一米六,所以只给他画到一米六。哥哥死了两年了,他一厘米也没有长。

这个晚上他贴在墙上,一米五以下的数字和尺度,因为他每天的摩擦而纷纷脱落。他发现,自己好像长高了,他前几天刚剪了头发,他脱掉鞋子,他终于突破了一米五五,然而并没有到一米五六。这两个数字之间这么微小的距离,小到无可比拟,他却花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突破。但好歹是高了一点,他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变得不一样,还有他的骨骼,他看到自己的骨骼如同海带在浅海域的礁石下方漂浮那样,他也渐渐驶入自己的梦境。

 

最后一天军训,同班的男孩子又把他往土坑里扔,他们玩他就像在玩一个方形的盒子,滚在地上磕磕绊绊的。他忽然就想起她对他说,“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同时他又想起自己长高了。他刚落在土坑里,就两只手抓满沙子朝那群欺负他的男生洒去,又抓了一把扔过去,又抓了一把,一把接一把……直到那群男生跑远了,他看到她坐在远处的教师休息区。

他不知她看到了没有,他不需要她来保护。他刚才多勇敢,这十六年来第一次对众人发起攻击,他胜了。他多希望她是看到了,然后才故意别过头去和旁边的老师讲话。

 

4.

她教英语。

他的英语成绩一直很差,开学到期末,所有英语考试他从没有一次及格过。和他一样的还有那些之前欺负他的男孩。他们一起被她带到办公室训话。

“他们是不用功,你应该是真的笨。”在训完他们以后,她带着气对他说。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眼里他那么刻苦。但她不知道,他在学物理。他喜欢物理,这是一门玄妙的学科,关乎生活的细枝末节又关乎宇宙的宏观恣意。他还喜欢物理老师,一位身材颀长,眉目慈祥的老头。他喜欢听物理老师叫他,“好小子,这么难的题你区区几个步骤就完成了,不得了!”他是骄傲的,恨不得骄傲得跳起来。如果她是教物理的就好了,他想,至少给她看看,他解物理题时的英勇,就像双臂擎着整个宇宙。

 

跟他同行前来接受训话的男生也都喜欢她,应该没人不喜欢她吧,他想。她那么成熟,却又不失顽皮。她沉默的时候像花樽盛放着一整个世纪的哀愁,她开口说话时又像海上的帆,他们的目光追随她而起航。

他们嬉皮笑脸地应付她的训话,时而接几句,在他看来,俨然一群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打情骂哨,真是虚妄,如同车子开进沼泽地,他陷入自我的僵局。

“你,你,还有你,明天叫家长过来。”她指着面前的男生说,但没有指到他。

“你,把这学期学的所有单词和课文抄一遍拿给我。”她指着他说。

 

在这所海滨城市的重点中学,叫家长是很严重的一件事,会受到学校处分,所以回去的路上,同行的几个男生开始用淫秽下流的词语骂她,他听着,时而觉得享受,时而心里积压着怒火。几个人路过海滩的时候,在凘冷海水里打了一架。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海水是灰色的,他已经不再沉浸在长高的喜悦里,长了那么一点点说出来觉得丢脸。跟以前不同的是,他开始打架,就像解物理题时那样英勇。

 

春天来的时候他的英语成绩终于及格了,那天她很开心,在全班同学面前夸他,他就在她的左手下面,他呼吸着她的气息,趁她转身板书的时候抬头看她白色衬衣里若隐若现的内衣带,以及转过身时他竭力窥探她半开半闭的上衣扣子里的隐私。

当晚放学他迫不及待地回房间量身高,这高兴的一天,她对他笑,他看着她如同欣赏一幅画要把所有细节收进眼睛里,他感觉自己在慢慢变高,从脚底自胸口的一股气流,直顶顶撞进脑袋,冲破头颅,却另所有现实与玩笑完好无损。

他没有长高,只是他的头发长了许多,他脱掉外套就睡着了。在他为自己编织的梦境里,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赤裸着相逢于一张白纸上,她如同随时要消失一样,腰肢扭动泛起烟雾,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胆怯与决心,他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像一支受伤的船桅,他绷紧全身上下的力气,在要张开拥抱的那一刻,她开水一样沸腾着消失了。她头发的香气还留在纸上,甚至他醒来时,她的香气就在他枕边。

 

5.

不知不觉到了放暑假的时间,高一的最后一个晚上,她在台上宣布消息:“我以后不能再带领大家一起学习了,学校给大家换了新的班主任和英语老师。”她的声音因为极度开心而变得颤抖,让台下的学生听起来以为她在伤心地抽搐。

那几个被她请过家长的男孩子在齐声欢呼,而他,却如同坠入深渊。

 

她的未婚夫终于从美国回来,他们在国内完婚以后就去美国定居,“老师,你以后还回来吗?”班上一名女学生问她。

“不回来了吧。”她眼角带着笑,说。

 

放学路上,他在海滨公路无精打采地走着,同班那几个捣蛋男生从后面拉住了他。

“想看免费电影吗?”其中一个男生激动地说。

“走吧,走啊!”没等他回话,其余几个人就把他拉回学校。

 

他跟着他们拐进教师公寓。天色已晚,他觉得无趣,挣开抓紧他的手,往回跑。

“嗨,我们喜欢班主任,我们知道你也喜欢,以后她就不在这了,难道你不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就又跟着他们往前走。

他们在她房间的窗子前停下,小声让他蹲下,向他指了指窗帘缝。他看到她跟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抱在一起,男人的手在她的背上来回婆娑,其后伸进她的衣服里。他们的嘴粘在一起,像奋力想要分开来,却粘得越来越紧。不一会男人脱光她的上衣,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她像小口啜水的梅花鹿,一下一下亲吻他的头发。

他看得目瞪口呆,此时才晃过神来,明白他们带他来就是让他看这个。他真的想看下去,他身体里的某些部位偷偷地萌芽,烧红了他的耳朵。他扭头,却看到两个男生在拿摄像机一直拍,他想上前阻止,刚起身头就撞到了玻璃,屋里的他们听到声音,外面的他们飞也似的逃跑了。

 

在海滩上,他跟他们抢那两台摄像机。他们不给,说要自己留着。

“不行,你们快给我!”

“你还想看是嘛,哈哈,想看就来找我要嘛。”其中一个男生举着摄像机,跑到礁石堆上让他追。

他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愤怒过,他跨着自己的短腿跳过一个又一个大礁石,他终于追到了拿摄像机的男生,他们在地上扭打,他的嘴唇颤抖着,像在骂脏话,也像在哭,他抓起左手边一块礁石,朝男生的脑袋砸去。他把摄像机夺过来,当下掰成两半,又用礁石砸成碎末,双手捧着洒进海水里。

 

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台,他翻过礁石群回到原来的沙滩上,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对着摄像机在看,边看边骂脏话,他觉得他们污染了这片海域。他举起刚才随手带来的礁石,从背后朝手拿摄像机在屏幕上指指点点的男生砸去。他把摄像机抢过来,独自跑到最高的礁石群上,把摄像机砸了个粉碎,当风扬其灰。

 

其余男孩子看到另外两个脑袋被砸得血淋淋的男生,吓得在海滩上对着海滨公路大叫,拦下一辆私家车把他们送到医院。他一步步走下礁石群,开始往大海深处走,他丈量着海水,他觉得自己跟海水最亲,她就要走了,他也就没有长高的必要了,他想。反正长不高了,也没什么以后了。他想死,他想起去世的哥哥在沙滩上划下的长线,他看见海鸥飞行的轨迹,死前最后看到的是海鸥,而后他整个人走进海水里。

 

6.

然而他却没有成功。在海边写生的画家救了他,对他说,“你想死是吗,你看,上天连这么简单的心愿都不能帮你实现,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他却不想听,脱掉外套往家走。他把书包扔在沙滩上,不要了,里面还有那份及格的英语试卷,他也不要了。

 

再次开学的时候,学校因为他打架伤人的恶意行为,在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师生开除他。那个时候她还在,她的签证还没下来。

被他打伤的两个男生的赔偿费,家里不愿担一点。他于是去工厂做工还债,在车间里,别人都打盹的时候,他就翻开物理书,用手指着太阳系里的那些行星,一一辨认。

 

一年以后她才离开,那个时候她已经结完婚怀孕了。他决定去送送她,在去港口送她之前,他停在门后量了量身高,还是没有长高,他叹了口气,拿刷子把一米五五以上的尺度和数字刷掉了。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迫切地想要长高了,现在他已经不再在意自己的身高和长相,而他在意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港口,他远远地站在岸上,她却看见了他,朝他招手,于是他默默走到甲板上,走近在她面前。他还是习惯性地怯弱,却还是抬头看她。她胖了,两鬓黑发环绕着神采熠熠的双眸,那么好看。

“你还好吧?”她仍是以师长的口吻,轻抚着他的肩。

“这一阵子还好。”他说。

“你不能好一阵子,你得好一辈子。”她对他说,然后上船去。

 

他往后退,光脚站在海边,船开走了,就像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鸣笛远去。他噗地笑了,她要他好一辈子,她是谁啊,她就是他唯一觉得好的那一阵子。一辈子那么长,他当下只想再看她最后一眼,隔着海雾和船。

 

他什么都没看见,或许他看见了然而眼睛里觉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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