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 十一 神经病

某生，患恶疾，卧榻苦久，痛急则大骂阎王无道，恨不速死。一日，瘥昏。见皂隶持勾牒来，乐而随往。

日既昏，见路侧有茅栈，投店息止。逆旅主人迎于门首，状甚恭。生觉面善，细审，邻之王伯也，已故世十余年矣。生将相认，主人屡屡以言语相遮掩，且目止之。辄频频劝二隶饮。须臾，二隶酩酊。主人请曰：“二位上官可至上房安歇。此囚作何安顿？”隶曰：“柴屋可也。彼有刑具，不至逃匿。”主人遂举火引生至柴屋，反身闭扉，以指压唇作噤声状，细语云：“日前表兄来，已述贤侄事。盖因贤侄为世过狂，言语间尝涉三界隐恶。天庭甚厌，着阴司以痛疾施小惩。然尔性不改，继而大骂阎君，阎君震怒，已夺尔一甲子寿数并利禄，且有拔舌之苦。彼在殿前为押司，故知之甚详。”生愕然，曰：“将何以处之？乞王伯示之！”曰：“吾表兄怜尔才气，已为尔虑之。彼述阴间‘神经病’重症者可免，如有，当述焉，或生转机。尚喜吾儿清明奉冥银颇多，现赠贤侄百万，以备使用。”生曰：“诸多银两，如何携带？”笑曰：“痴子！阴间早使贯冥银卡，何需作骡负！”

翌日巳时许，至一城。城内皆披头跣足者，狂呼乱语。生问隶：“彼等何作此状？”隶曰：“神经鬼也。”俄顷，见宫阙嵯峨，类世间之名寺宝刹。入，绿焰灼灼，鬼气森森。二隶带生上殿缴牒。有王服者南面坐，叱生曰：“汝恃半支秃笔，乱语三界事，惩之犹狂，今有何辞？左右，大刑伺候！”生高声呼：“吾神经病也者！”“可有诊断书？”“‘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信弥坚，从未就医。”旁一押司，语于阎君：“可着冥医官验之。”阎君：“准。”即遣差役解生至冥医院。

医官乃一硕体人，眼如豆。炯炯视生之举动。生会意，行冥贿十万。医官即取一编号为“壹万万零壹”之诊断书，舔笔书云“神经病”，捺指为印。生再输十万，医官加书“重症”。生三输之，再加“危殆矣”。生欲再，医官止之：“吾虽好财，尚不足以“贪”。开世间人折财免祸之途，本为积骘。过之则干天和。现世间人‘神经病’已十近其一，与阴间所差无几矣。”

重返前殿，王者已不复见，止押司候之。押司曰：“阴间无黑白之分，言论大自由，只缘皆‘神经病’者。阳世略有别，重症者可言而无阻。君已‘重症’，无碍。阎君已复君之福禄寿，望好自为之，衔此速去！”出物一丸，纳生口中，以笏板击生顶，喝：“咄嗟！”

生豁然而醒，环视，素烛白帷，妻、子跪于前。生伸体坐，笑曰：“痴哉！吾仅‘神经病’而已，何乃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