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不能将就

无网的篮筐，在引诱下一代接受残缺、粗鄙、低标准的谋事态度，必将影响他们良好感受力的发育。

人们或许知道，全国范围的普通家庭装修，在隐性紧固件的安装上，不规范的施工现象非常普遍。卸下前置主件或各色光鲜的面板，人们会发现，施工者不按设计要求，硬是在墙体上少钻几个孔、少拧几个螺丝的，不是少数。这种蒙混普遍化，信任缺失跟着也就普遍化了。甲行业以这样的方式偷工减料，乙行业又以那样的方式忘义逐利；这类劣行泛滥的代价，莫过于全社会的行事标准一降再降，降到陌生人之间无法彼此信任的地步。

一个电器坏了，我请指定维修商派员上门检修。小师傅，套了鞋套进门，大卸八块后说，电脑主板坏了，材料加人工费，共计600元，修吗？我说，修的，贵公司研究院的总工是熟人，他让我修完后，给坏损部件拍个照片，供他研究。小师傅一愣，说，让我再看看吧。一分钟后，他对我说，哎呀，对不起，一个电容坏了。我问，现在全部费用多少？他说，20元。

要点，不是从600元骤变20元，而是因为上过当，我选择了用雕虫小技，来对付欺骗。其实，我连哭的心都有，为我、为那位小师傅、为行业风气、为做一个诚实人的两难。

我曾在浦东打工，主理过一个建筑项目。一次召开采购会议，中途，去洗手间。那是只有一个抽水马桶，不分使用者性别的小洗手间。等一位供应商老总用完，我进去了，发现他根本没把马桶的坐圈掀起来，就用了。我当即决定，不和根本不顾他人利益的人合作；不和只要没人看见，什么事都敢做的人合作。本次，我是采购方，这样做不难；下次，甲乙方关系是相反的，又该怎么办？

在拥挤处行走，常有城市市民不自觉地用手推搡前人。更严重的，我曾有过一次邮轮旅行，眼看同胞利己的各种丑行，倒胃口至极。大家都是从奋力攀挤公共交通工具那种时代走来的人，某些积习难改或可理解，但眼下对公共场合的行为规则彻底无视，实在是过了。我想，当发生灾难危及性命时，他们会在高楼的疏散楼梯停下脚步，让伤员和救护人员先行吗？

当你这样看问题时，有些人会讥讽你过于天真。通常，人们怕自己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被看低，是极易受蛊惑的。在这类看似接地气的教诲里，你会发现，良知缺失者的路数，成混世王道。我以为，在这样指引下的成功，比平平淡淡，糟糕多了。

曾看见一位妈妈骑着电单车，后座带着她的女儿。女儿喝完一瓶水，妈妈拿过空瓶就抛在马路上，极为理所当然。七八岁的女儿，要去拾起那只空瓶，妈妈先没有停车，女儿哭闹后，才被放下车来。女孩倒退几十米，拾起空瓶扔进垃圾箱。我很想知道这个孩子在哪里读的小学，这所小学真的有办法，既能让孩子得到在家长那里得不到的教养，又能坚守到最后。

或许是学生时代一直打篮球的原因，我有一个习惯，路过沿街的学校，我会观察里面篮球架上的篮筐，是否中规中矩装有篮网。在过去的四五十年，篮板上伸着一个个秃秃的篮筐，似可宽宥，比如财务因素等，尤其在穷乡僻壤。其实，即便那时，小城镇学校招待来宾的一瓶白酒，是足够买很多篮网的。

对篮网残破，熟视无睹的校长，是不能赢得我的尊敬的。

打过篮球的人都明白，篮筐上没有篮网，对打球的乐趣破坏很大。进球刹那，篮球摩擦球网的脆响，以及篮球被网线瞬间紧握后的降速，都会给投篮命中者带来美妙的快感和完整感。一个普通的篮球运动员，可以把重大比赛中，自己每一个成功投掷进网的瞬间感受，留在心头，直至老死。

而无网的秃秃篮筐，每一次投篮，就会听见类似有人踢了一脚破铁门的声响，并逐渐被孩子们视为篮球运动的正常音效。正在成长中的学子们，在这样的篮架下得到的暗示是：将就是合理的，感受是空泛的，完整是多余的，凡事混一混是正当的。

无网的篮筐，在引诱下一代接受残缺、粗鄙、低标准的谋事态度。一大堆松懈不堪，包围着孩子，必将影响他们良好感受力的发育。这样的学校管理者，和那些紧固件偷工减料的施工者，是一种恶劣双簧的表演搭档。

还有更不堪的现象，那些学校沿街的篮架上，可见篮筐上的崭新篮网，而被教学楼挡住的视线后面，还有若干个篮球场，那里的篮筐常年无网。对外，是簇新篮网，接受观摩；对内，是秃秃篮筐，爱谁谁。此类弄虚，学生们是看得懂的，他们被这样虚伪的成人行径强势包围，这里还是在育人吗？

我想，那些无视规范、毫不在乎他人利益、丧失良心约束、热衷趋利作假者，或许当年就是从这样的校门里走出来的。

有朋友说，还有很多落后的地方，顾不过来这样的小事。我想，在满足温饱的前提下，教育工作有小事吗？

长期以来，有种不健康的教化带偏了不少人，以为精致、完整和美感，是非正常劳动者的所有。其实，它们与个人的秉性、感受力和行为标准有关，并不一定与人群、阶层直接紧密牵连。

我以为，盼望不常看到残破的篮网，既非跷着兰花指在不切实际地指指点点，亦非矫情的可有可无的苛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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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们从2019年11月至2021年4月的“夜光杯”稿件中，编选了74篇佳作，对应着“夜光杯”74岁，推出了《爱夜光杯 爱上海·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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