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蓉：度夏

从前总觉得江南的夏天苦热，渐渐地，又觉得有些好，非得夏天这火热的背景映衬着，才显得格外珍贵。

夏天少不了一把防晒又轻盈的阳伞。今夏入手的伞十分称意。这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文创周边的五折伞，超轻纤维骨架，阻隔紫外线的黑胶外层看着平淡无奇，内层的图案却很妙，灵感来自马蒂斯的剪纸作品《坠落的伊卡洛斯》。希腊传说里的伊卡洛斯，一生的梦想就是飞行。他用蜡将鸟翼粘在肩上，因飞得太高太忘我，双翼上的蜡被太阳的高温融化，跌入大海。《坠落的伊卡洛斯》并非马蒂斯的画作，而是他的剪纸作品。马蒂斯晚年生过一场病，无法像以前一样画画，于是玩起了剪纸。这幅作品中，黑色的人形在深蓝的空中向下坠落。失去翅膀的伊卡洛斯已无法飞翔，却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安然下坠。他的身体里，有一颗小巧但显眼的红心。这把伞把马蒂斯剪纸作品凝重的背景调成了轻盈的灰蓝色，那颗温热的红心和伊卡洛斯身边金色的星辰却没变。这倔强的浪漫教人心折，以伊卡洛斯来遮挡阳光，幽默得近乎感伤。

一条蓝绿色的薄棉布长裤在空调房里穿正好。纷披的花和叶子仿佛是在水底一般。那幽蓝是夏日夜空的蓝，不留心看还以为是黑，绿有粉绿、青绿和暗绿，蓝和绿挤挤挨挨难分彼此，就像盛夏池塘底下的景象，因为隔着水，努力想看清，却越看越觉得恍惚迷离。蓝绿色调的衣服真是夏日恩物，视觉上比晃眼的白色清凉，一入眼心都静了。

苦夏的人为了三餐颇费思量。买到一小瓶苏州的虾子酱油，手工酿制的头道酱油里，当季的高邮湖河虾虾子载沉载浮。滴几滴在早餐的白煮蛋上或用来蘸白切肉，心神为之一振。邻居种在大盆里的紫苏叶，讨一把来煎黄瓜、炒南瓜都能拯救一下疲弱的胃口。空心菜是南方夏日餐桌上常见的绿叶菜，这些年总觉得上海菜场里细弱的白梗空心菜不太有味，偶然读到一篇公众号文章才恍然大悟。原来它们是“籽蕹”，而看起来粗壮、颜色接近墨绿的“藤蕹”更有原始风味。如今物流便捷，网上下单的江西藤蕹隔日就可送达。空心菜叶用虾酱或乳腐单独炒一盘，梗子切末和豆豉、丁香鱼干同炒，米饭顿时比平时多添半碗。

实在懒得起油锅时，一小把好米煮锅白饭，用凉开水淘碗泡饭，一枚对半剖开，落日般艳丽的咸蛋也是一餐。水果也能当饭吃，轮台小白杏、仙居杨梅、云南夏黑葡萄，然后就到了吃无锡水蜜桃的盛夏。日川、白凤、湖景，几个品种依次吃下来，日子静而慢。熟透了的水蜜桃吃起来很难文雅，撕开薄皮，轻噬一口桃汁淋漓而下，狼狈里有着微微的奢侈和快意。

从前总觉得江南的夏天苦热，渐渐地，又觉得有些好，非得夏天这火热的背景映衬着，才显得格外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