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裘琏,字殷玉,号蔗村,别署废莪子,学者称为横山先生,清顺治元年(1644)八月十日出生于浙江慈溪县裘市的一个阀阅世家。祖父裘兆锦曾任明广东惠潮总兵、右军都督,鲁王监国时封为平波伯。父亲裘永明以诸生捐资募兵,投鲁王,任提督九门禁旅、左军都督等职,顺治三年(1646)战死于钱塘,时裘琏三岁。
裘家有玉湖楼,藏书数千卷。裘琏少年时天才过人,成天沉迷于诗书之中,所读之书无不钩玄提要。而且才思敏捷,善作诗词歌赋和史论,其外祖父太仆冯家桢读其诗文,颇为叹赏。
裘琏二十岁时和张氏结婚,在这前后补县学生员,援例入太学。诗人胡亦堂与他谈诗论文,成为忘年之交。张氏死后,胡亦堂把长女挺桢许配裘琏。康熙五年(1666),裘琏撰作了《绣当炉》传奇,曾邀请邑中歌社耆旧、名人来指点,冯家祯亲点乐句拍板。另有《醉书箴》传奇则作于这之前。
康熙九年(1670),胡亦堂出任江西宜丰县知县,裘琏随行。在宜丰,他们“无事频登阁,卷帘独看山。家僮来报客,今日县庭闲”(《横山诗集》卷六《署阁》),过着散淡闲适的生活。县署中的瑞芝亭,是裘琏的书斋。一天夜里,裘琏偶然翻读到一些唐代轶事,认为这是创作杂剧的好题材,任其搁置一边,未免可惜。于是他于这一年的除夕(公元已入1671年)前五日动笔创作,用了不到半个月时间,到康熙十年正月初九就脱稿了《四韵事》杂剧四种,人称倚马千言,落笔成风。
裘琏虽然才气横溢,但屡次科举赴试,总是名落孙山。在几十年时间里,他的谋生之途主要是做塾师,先后在广陵杨家、昌安余家、歙县潘家、南屏戴家、海昌陈家坐馆课童。此外常常代人作寿文、祭文等应酬文字,受其润笔,其间曾参加多种地方志的编纂,如应张星耀之请修《定海县志》,应蓝理之请修《南海志》,应缪燧之请修《定海志》,应朱可亭之请修《钱塘县志》等。最使裘琏引以为耀的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纂修《大清一统志》,尚书徐乾学为总裁,裘琏得黄宗羲举荐,撰写《三楚志》。当时参加修《志》的只有十四人,都是海内知名耆老,唯独裘琏是后辈,人们对他的才学不免疑信参半。可是仅仅十五天,《三楚志》就写成了,在诸志中写得最快也最好。徐乾学赞叹道:“昔人《十六国春秋》,安得如此整齐慎核乎!”
同清初大多数文人一样,裘琏孜孜以求功名,至老不衰。他曾一再向康熙皇帝自荐,康熙四十二(1703)、四十四年(1705)康熙两次南巡,他都赶到杭州去献《迎銮赋》等作品。康熙五十一年(1712),为祝康熙六十大寿,他专门写了《万寿升平乐府》杂剧,通过高巽亭献给康熙。康熙读了以后十分高兴,命近侍记其名,后来避暑热河时,还询问近臣:“裘琏在否?”
于是,裘琏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以七十一岁高龄北应顺天乡试,中式第七名。康熙看到裘琏榜上有名,高兴地对近侍说:“裘琏中矣!”第二年中进士,殿试时抑为三甲,康熙亲自审阅其考卷,很中意,钦命定为二甲第一名传胪。在京城做了一年庶吉士,裘琏因年事已高,准请退职还乡。
晚年,裘琏在余姚、嵊县、海昌、携李、山阴、富春等地亲友家中轮流而住,以山水自娱,过着清闲的日子。康熙六十一年(1722)他准备进京为康熙七十岁祝寿,到杭州听到康熙病死的消息才止行。到了雍正六年(1728)冬天,他突然被逮捕押解进京,“相传以昆山三徐事株及”(《横山文集》卷首裘姚崇《横山先生年谱》),具体罪状不明。第二年夏天囚死京中,卒年八十六。
二
作为戏剧家,裘琏在杂剧和传奇创作两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杂剧《四韵事》,包括《昆明池》、《集翠裘》、《鉴湖隐》、《旗亭馆》四个各自独立的短剧,合称“明翠湖亭”。现存清康熙间绛云居原刻《明翠湖亭四韵事》本,北京图书馆和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清人杂剧初集》本即据此影印。四剧都以唐代文人韵事为题材,故名“四韵事”。
《昆明池》分《百官应制》、《延清独步》两折,据《全唐诗话》,写唐中宗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余篇。命昭容上官婉儿登彩楼评选,惟有沈佺期,宋之问二诗中选,工力悉敌,但沈诗落句“微官雕朽质,羞睹豫章才”词气已竭,不如宋诗“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独称健举。剧中裘琏借太监与宫女的对话,指责不应将精通诗乐的太常、博士、协律等官员弃置不顾,而让上官婉儿担任评选,同时对陈子昂、杜审言等大诗人的落选深表不满。他在《昆明池小叙》中说:“予之传此,非慕之叹之也。“读是编,知作者为叹,勿为慕。”他正是藉这一故事发泄累举不第、怀才不遇的牢骚,抒发“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感慨。无独有偶,清初戏剧家尤侗曾写了《清平调》杂剧,让杨贵妃为试官,李白、杜甫等诗人纷纷夺魁,正与此剧殊途同归,表现了清初的文人心理和时代风尚。
《集翠裘》也是两折短剧,本事出《唐书》,亦见《集异记》、《虞初新志》。演武则天时南海进贡珍宝集翠裘,武则天赐给幸臣张昌宗。张与狄仁杰赌双陆,以裘为赌注,狄则以身上穿的紫絁袍作赌注。武则天认为袍的价值远不如裘,狄仁杰回答道:“臣此袍乃大臣朝见奏对之衣,昌宗所衣乃嬖幸宠遇之服。”张心虚气馁,累局连败,狄仁杰脱了他的集翠裘拜恩而出,回家送给马奴穿,借以嘲笑张昌宗。在这本杂剧里裘琏表露出的情感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否定武则天,暴露武周的失政,借狄仁杰之口抒发缅怀唐朝故主的情怀;一方面又羡慕狄仁杰既做武周的高官,又不失效忠唐朝之心。他在《集翠裘小叙》中揭櫫主题道:“表而出之,告夫天下之事君以权而不失其纯者。”这不仅是裘琏的自我辩解——裘琏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抗清身亡的忠烈之士,而他自己却成了拥戴清朝的顺民——而且也传达了清初众多明朝遗老遗少纷纷奔竟于仕途之上的难言苦衷,同样表现了清初的文人心理和时代风尚,也在客观上暴露了封建政治伦理的虚伪性。
《鉴湖隐》共四折,据《新唐书·贺知章传》,第一折《金龟换酒》写贺知章与李白在长安市上豪饮,以金龟换酒;第二折《梦游帝居》和第三折《百僚祖道》,写贺知章从繁华梦中醒悟,辞仕归隐鉴湖,众朝官为他饯别;第四折《宝珠易饼》,写贺知章遇到神仙,神仙要以饼换贺的宝珠,贺不肯,神仙因他有悭吝之心,没有度他登仙界。在《鉴湖隐小叙》中裘琏说明了自己的创作意图,一者是推崇贺知章的功成身退,所谓:“予独因其未老乞休而传之。”一者则借贺知章这位乡里前贤之达来比照自己之穷,所谓:“呜呼!予亦四明客也,遇与否,各有其时。”
《旗亭馆》所写的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旗亭听歌画壁的故事,流传最广,习为人知,事本于《唐诗新话》。剧中裘琏对歌妓双鬟的慧眼识诗人,较原故事作了发挥,以寄托自己追求知音见赏的企望,所以深深地感叹:“谁为今日之双鬟也哉?”
以上四本杂剧,除《昆明池》的故事为前人所未采用外,都已谱诸宫调,如清初余怀有《集翠裘》杂剧(见周亮工《赖古堂集》),明叶宪祖有《贺季真》杂剧(《远山堂剧品》著录),以旗亭画壁为题材的戏曲则有明恒居士《唱采获名姬》杂剧(《远山堂剧品》著录),明张龙文《旗亭宴》杂剧(《杂剧新编三十四种》本等)。裘琏的贡献在于,他在这些文人韵事中注入了自己的生活感受和时代感受,从而传达出清初文人的心态。从艺术上看,这四本杂剧都是文人案头剧,充其量也只能说是清唱剧,而缺乏戏剧性,从情节人物到关目排场都是如此。冯家祯认为裘琏兼有汤显祖和徐渭之长(《四韵事叙》),实在是过誉之词。
至于《万寿升平乐府》,以歌颂康熙的功德为旨归,天仙神女、奇花异草、珍禽怪兽充斥其间,纯粹是一种应酬的文字游戏。但在篇幅上则有十二出,介于杂剧和传奇之间,在清代戏曲体制的演变上很值得引起重视。
三
裘琏的传奇作品可考的有四种:“《醉书箴》、《绣当炉》、《女昆仑》、《混天盒》,《今乐考证》均著录。除了《女昆仑》以外,其他三种皆已佚,连故事题材也不详。据说裘琏曾将自己的戏曲作品汇编成《废莪传奇》共计十七卷(裘姚崇《横山先生年谱》及《光绪慈溪县志》卷四八),或以自己的藏书楼为名称为《玉湖楼传奇》。现存清康熙间绛云居原刻本《四韵事》正文总名云:《玉湖楼第三种传奇明翠湖亭》。而现存是亦轩旧抄本《女昆仑》(见《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正文总名云:“《玉湖楼传奇第六种女昆仑》。可见裘琏尚作有现在不知名目的其他传奇或杂剧,可惜已无从获见了。
《女昆仑》卷首载康熙十五年(1676)冬十一月裘琏的《自叙》,剧当即作于是年。演南宋时临安太学生叶李,父母双亡,同老婢隐娘相依为命。叶李和好友萧规结盟,画《廉蔺刎颈图》,并书叙记,图忽然分为两片,被风卷去。叶生邂逅广陵梅小素,二人约以姻盟。正好贾似道托临安太守刘良贵访艳,刘强取小索献给贾似道。小素守贞不屈,被幽禁花园。隐娘听说后,毛遂自荐,愿身入贾府,相机图之。隐娘至贾府,作法遣狐妖幻作小素,服侍似道,保住小素的贞节。叶生和萧生相约修本弹劾贾似道,被黄门官廖莹中留中不报。贾似道命刘良贵审问叶、萧,把叶生发配漳州,萧生发配汀州。《刎颈图》被风神摄走,当高丽与日本海战之际,将叶生小影吹送日本国主,萧生小影吹送高丽公主仙仙。仙仙得图,思慕其人,扶乩解得其人名萧规,现在汀州。于是女扮男装,亲自到汀州寻访萧生,相偕归高丽成婚。贾似道因为兵败被贬往循州安置,会稽县尉郑虎臣监押。虎臣偕隐娘、小素同行,顺路探望叶生。叶生重逢小素,花烛成婚,隐娘却告别寻仙去了。日本国主亲迎叶生至国,待为上宾。叶生向日本借兵,同萧生所率高丽兵会师交潮岛,同往中国勤王。
《元史》卷一七三有《叶李传》,记载叶李在宋景定五年曾会同太学生八十三人,伏阙上书,弹劾贾似道,被流放漳州。宋亡,归隐富春山。忽必烈多次征召,他终于在至元二十三年奉诏入京,任御史中丞,多有建树。《女昆仑》传奇中的叶李就是以历史上的叶李为原型,而改变他晚节仕元的史实,虚构作泛海他国,借兵勤王,隐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意思,多少流露出裘琏内心中秉承于父祖的故国忧思和遗民思想。卷末收场诗道:“斥奸直节在诸生,诛得奸谀国已倾。应慕伯夷居海上,肯同孟頫仕燕京。笔好补完奇士节,书难尽信古人评。文、张、陆、谢垂天日,寓意卮言岂妄听。”其意自明。联系到裘琏的父亲裘永明正是以诸生的身份投入救亡斗争,最后尽忠国事,我们就更不难体会裘琏在此剧中的寄托之情了。
全剧四十折,本以叶李为主角,却取隐娘仗义行侠的事迹,命名《女昆仑》,反而使主脑不明。隐娘身怀绝技,却不直接救出梅小素,偏要多此一举身入贾府,遣妖幻为小素,不免有故弄玄虚之嫌。情节关目也多有累赘拖沓之处,曲词虽清丽流转,颇为上口,但也文学味太浓。这样的传奇剧本不能象大致同时的李玉等苏州派或李渔的作品那样盛行舞台,恐怕不是没有原因的,而裘琏也终于至多只能跻身于三流戏曲家之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