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埋葬了亲人的地方，是故乡。
村庄掩映于林木的绿海，一如土地的静默。青青的麦苗，在春风中舞蹈，让村庄指尖连心。梦中的故乡，又一次复活成温馨的现实。
爷爷埋在沈庄北面的那片庄稼地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一次回乡，大伯带我去找，那块地早已分给了村民。许多年前移风易俗，坟头被铲平了，从此落寞成一片平地。爷爷像一粒黄土跌入野草荒丛。几十年过去，天上人间，桑田沧海，村民多弃了老宅，另起新居，村庄在不露声色中，风化般悄悄南移，越移越远。参照物变了，爷爷的安息之地更是难以找寻。高远深秋下，红芋藤攀爬勾连，碧绿得漫天遍野，生机勃勃。大伯站在红芋地里，四顾茫然。他左察右巡，步行丈量，费尽思量，也只能找到一个大概。爷爷在那一片红芋地下，和他的子孙捉起了迷藏。
地头点燃了一挂鞭，立刻有了噼里啪啦的脆响。静寂的苍天和大地，让鞭炮响得苍瘪，像是局促不安。而我孤零的心霎时肃穆，彻底匍匐，是长眠于地下的亲人，让我的情感和魂灵，更虔诚地与天地夯实在了一起。
爷爷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他的音容笑貌通过亲人的话语，活在了我的脑海。他上过私塾，喜欢听书，积累了一肚子忠勇侠义的故事。他爱讲古，用历史的余音残调涂抹了乡野农活外的色彩。新中国刚成立，他当村里的农协主席，领着老少爷们儿为前线的解放军运粮送衣。一辆装满支前物资的大车翻倒在冰封雪盖的水塘，几名解放军战士不顾寒冷带头跳下水，将大车和物资打捞了上来。爷爷打内心敬佩解放军仁义，经常说起这事，像说一段评书。
很想为爷爷立一块碑，刻上“一个敬佩解放军的识字农民”。睹物思人，有碑为证，家风便也有了更好的传承。但这是奢望，我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记忆爷爷的位置，想象着他的模样，爷爷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有着怎样的经历？他的痛、他的泪、他的不屈、他的挣扎、他的希冀、他的喜悦……忽地汗颜，爷爷的名字呢？太爷的名字呢？我连先人们的名字也一无所知。
不应该忘记的忘记了，不应该忽略的忽略了，来路一片模糊，心中一片空白……我惶惑难安，该怎样梳理和牢记自己的一路走来？
九旬的奶奶埋在庄西的一块地里。那是堂弟家的地。
父亲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回到乡下，送别奶奶。请来的戏班子一波又一波哭唱奶奶的丰功伟绩。随后，农用车载着棺木，在平坦的“村村通”上一路前行，孝子贤孙送她最后一程。后来，奶奶被放进盒子，盒子被放进棺木，然后一路回家，下葬。堂弟家的地里，已经挖好了深深的墓穴。将棺木轻轻放进去，用泥土覆盖，庄稼地又变成了平平整整的庄稼地。大地默然接纳了她的又一个子民。
在土地上摸爬滚打、耕耘收获的人，对土地有着宗教般的感情，丢不下那份眷恋，永远藕断丝连。慎终追远，孝字为本，生者为重，奶奶的身后事让我心有所悟：生是大事，死也是大事。皈依土地、入土为安的决心，像有着无数道弯的长江和黄河，历尽艰辛也要归入大海。这种坚定不移的意志、割不断的情感，是不是一种有价值的文化呢？
今年正月，我开车回乡，想看看姥姥。下雨，地面泥泞。换上表弟的胶鞋，在暄土里仍然迈不动脚。一条新修的高速路，离大舅家的地只有几丈远，姥姥的坟就在大舅家的地里。麦苗趴在地上，积雪还没有化尽。站在地头，看着孤零零的坟，我忆起姥姥的许多往事。姥姥在这里，会一直牵着我的魂，我不会忘记黄土平原上这个普通的庄子，我会一趟趟回来，像大雁南归。
出了庄稼地，以那条高速路为坐标，又找准了一根高压电线杆，我记死了它们。对逝去亲人的最好祭祀，是记住他们在哪里。记住了他们，才知道自己是谁，将走向哪里。
小时候，看到地里的坟头有些害怕，但是乡里的大人孩子都不怕。受了委屈的婶子大娘或小媳妇，会跑到亲人的坟头哭一场、诉一诉，心里便敞亮了许多。在乡亲的眼里，那是一个寄托灵魂的地方，一个维系血脉亲情的纽带。
亲人就在那里，没有走远，永远都不会走远，他们和大地融为一体。
去看看他们吧——那些逝去的亲人，哪怕只是看一眼他们长眠的那片土地，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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