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的笔洗,笔浸入其中,推开一圈浅浅的涟漪,我喜欢看着笔锋徐徐地散开,在水中轻盈飘逸得像一朵盛开的花,暗香盈袖。当这柔和敏感的纤毫在纸上游动时,潜藏在心底隐隐的悸动,都会在墨痕中毫无掩饰地透露着。
墨与水相融,落在洁白的素笺上,缠绵悱恻。这些墨迹是书家胸中的丘壑,是审美的山林,风走过,云停过,晨曦的露珠亲近过,它包容了世间的所有,无声无息。我静静看着水墨慢慢氤氲开来,滋漫出幽幽的气息,仿佛听元曲的低吟婉唱。
墨的黑,无光泽的黑,淡定而深幽,和着冰雪的冷香。石涛说他的笔底下是“墨海里放出光明”。同古代先哲一样,这条光明的心路洗尽铅华,链接古今,通达天地。
性格散漫的我,常常喜欢坐在午后暖暖的阳光里,清茶小酌。“品”字,三个口,三即多,古人每日三省其身,品茶也如此,一口、一口地慢慢洇,以平和的心态,细腻的感觉。信手翻开一本心仪的字帖,用心去品,与茶同理。书以载道,可澄明心性,可寄情笔下,这时光线穿透竹帘,洒下细细密密的条纹,我玩味其间的使转,享受水墨的净润,恍若隔世的宁静,令人心醉。
我从7岁提笔始,习书至今已30余年,虽有停续,但终难以释怀。记得幼时习字,对于各家各体,漠然无趣,父以戒尺镇案,不得已才敷衍日课。后来边看边临,夜深人静之时,也能窥到一丝书家的性格,柳公权的刚毅坚定,赵孟頫的平和冲淡,文徵明的儒雅精微……也许看不透,却时时回荡我的心间,日久生情,笔墨与我已相濡以沫。纸上分明的墨痕,如屋漏痕,如锥画沙,有时圆润雍和,有时铿锵古拙,有时断顿促促,有时游丝绵绵。1979年,我11岁,写的“朝气蓬勃”发表在《书法》杂志上。1985年,获日本“高野山书道协会奖”。这些荣誉让我对未来产生了美好的憧憬。
1986年,我如愿考上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陶瓷设计系,在这里受到中西方艺术观念的洗礼,对传统艺术的痴迷日愈浓烈,坚持日课,手不释卷。偶然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一本日本发行的王羲之尺牍,它散发的古典书卷气,刹那间在我心里铭刻成美妙的回忆。从此我独钟晋人法帖,歆慕晋人唯美的风度。
如今临的碑帖杂了,为参加各种展览进行艺术创作的机会也多了,更加喜欢安详闲淡的风格,更能体会愈绚烂愈平淡、愈平淡愈永恒的深意。
一支笔,一砚墨,墨在笔底行,青雾弥散,山岚流动。水与墨的生发,一端是江南的旖旎疏朗,一端是北方的凌厉沧桑。书法是灵性的尤物,每一个字都诉说着无尽的风流。
我喜欢墨迹中的枯笔,它如园林中的漏窗,含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意,以空灵标示高远,以流动之气唤活墨韵。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这虚白的韵致,在宋元的文人画中也处处洋溢,隐去的浓丽,远去的喧哗,文人们坚守着这份空寂的情愫,任心灵在云端逍遥。
书房墙角的梅瓶里,插着几枝修长的枯荷,在粉壁上投着寂寥的影子,错错落落,它的枝茎虬劲而嶙峋,极像王铎狂草的线条,萧瑟孤迥。春去秋来,繁华落尽,粉黛低垂,苏东坡说枯木有“外枯而中膏”之意。而它现在显现的是火气尽消后的沉静,是本色之美,是渐老渐熟后的平淡,是冥合天地的真实。我喜欢这凄美苍凉的风韵,脱略凡尘,无悲无喜,无牵无挂,无所谓荣辱,岁月悄逝,卒莫消长。
眼前这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墨本,托寄的内心是否还在?我们生活在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诱惑。我们不必像赵孟頫高唱着“贵古”,沉迷于魏晋、二王,也不必谨守欧颜柳赵的程式,亦步亦趋,倘若缺少真诚的心,都只是虚空一场。
一时迷茫的是我们自己的心灵,笔墨中的真情却从未离我们远去。
方 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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