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芷若：我理解她，却不能原谅她

第一次看倚天屠龙这套书时，我才八岁，那时候懂个毛，只是一个小屁孩，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傻气愿望，在似通非通的情况下读完了传统意义上的古典文学。由于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为了跟别人炫耀“姐八岁就通读古典名著啦”，所以印象非常粗浅。作为一个懵懂的小孩，当时对这些名著的最深印象很有意思，我说几个给大家听听，让大家开心一下。 
　　 
　　对红楼，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这对一个八岁的小孩震撼太大了，“（忍无可忍状）这都是些啥啊？” 
　　 
　　对儒林，王冕画画，还有，描写的这些吃食好诱人啊（从小就是个吃货）。 
　　 
　　对聊斋，好可怕啊好可怕，只有婴宁那个故事好。 
　　 
　　对三国，关羽败走麦城，好伤心好伤心。 
　　 
　　对西游，铁扇公主喝醉了想要勾引孙悟空？！！！ 
　　 
　　读四大名著是为了炫耀的，读金庸古龙的书是捎带着看的。当时就很喜欢《倚天屠龙记》这本书，粗浅的印象是张无忌脾气很好武功很高桃花真多，心想我要是有这么个哥哥该多好？转眼间，时光流逝，十八年哗啦啦的就这么过去了。随着思想的成熟，如今再看倚天这本书，心情却复杂了很多。按说对于一本通俗小说我不该如此较真，可是今天看了几个关于《倚天屠龙记》的文评，顿时气血翻涌如同被人用七伤拳在背上打了一掌，有很多想法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赵敏我自然是喜欢的，今天我只想主要聊聊周芷若，聊聊我这个标题是怎么来的。先向一个文评致敬，我认认真真的读完了，对作者非常的认同和佩服： 
　　http://book.douban.com/review/1341663/ 
　　 
　　首先简要说明一下我对周芷若的认知，她对张无忌的感情是真的，可是她的功名心也是非常的重，而这跟她的出身有很大的关系。周芷若是汉水渔夫的女儿，金庸在第一次修改时把她从周子旺的女儿，改成了无名渔夫的女儿，这个改动颇有深意。父亲死去后，一个穷苦的孤女被张三丰托付在峨嵋，所以她的见风使舵看人颜色玲珑八面，我都能理解，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但是忽视她的功利心一味把她歌颂就有点过了。有人写文说周芷若是那神马空谷幽兰一切都是因爱生恨，把矛头指向张无忌，还有人衷心拥护周张二人在一起。张无忌的问题我暂且不提，我也不能说别人的想法就是错，在这里我先做三个有趣的对比，来证明出身低微对周芷若性格发展的影响。 
　　 
　　第一个对比：周芷若VS纪晓芙 
　　 
　　两个人都是峨嵋弟子，都受灭绝师太的喜爱，都爱上了魔教的所谓大魔头，都被师父逼迫去杀自己所爱的人。我看到一个让我很赞同的文评，从各个方面表达了无论是人品还是风骨，纪晓芙都胜过周芷若。我赞同，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们都知道周芷若是无名渔夫的女儿，但是纪晓芙书中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情形呢？我们看下面这一段原文： 
　　 
　　【张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极，妙极！新娘子是哪一位名门之女？”殷梨亭脸一红，忸怩着不说。俞莲舟道：“便是汉阳金鞭纪老英雄的掌上明珠。”】 
　　 
　　纪晓芙还没有出场，已经从侧面烘托了她出身名门的背景。一个汉水之上无名渔夫的女儿，从小风餐露宿受尽白眼。一个是汉阳名门的掌上明珠，从小衣食无忧备受宠爱。汉阳就在汉水之南，这两位女子，出生在地理位置非常临近的地方，出身环境却千差万别。因为纪晓芙从小没有生活窘迫的经历，没有寄人篱下的凄凉，所以她的性格非常的舒展，非常的真诚，没有被生活所扭曲。所以纪晓芙并不在意离开师门几年独自抚养私生女，因为她没有对未知生活的心理压力，所以她能坦然去追求爱情，即使被名门正派观念所束缚，也敢顶着师傅的死亡威胁缓缓的说不。可是周芷若，从小在峨嵋寄人篱下，没有在别的地方的根基，所以灭绝在光明顶上让芷若去杀张无忌，她暗自想到：”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所以才会下意识的去捅了张无忌一剑，包括后来顺从师父的命令发毒誓要害张无忌，因为她肩上有沉重的生存压力。 
　　 
　　第二个对比：周芷若VS赵敏 
　　 
　　坦白的说，我确实喜欢赵敏，但我不认同别人对周芷若的苛责。周芷若与赵敏，一个出身于寒素之家，一场横祸后变成天涯孤女，寄人篱下，对功名利禄看的极重。一个出身于王侯之家，从小锦衣玉食父兄疼爱，活得肆无忌惮痛快淋漓，能为了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放弃一切。这里面当然有天性的问题，金老也反复强调说蒙古女子果然与汉人不同，可是，仅仅是如此么？纪晓芙也是汉族女子，也是不把掌门之位这种所谓名利看在眼里，未婚生子惨死掌下却依然不悔。我坚定的认为，出身决定命运，至少决定很大程度上的命运。 
　　 
　　社会如一个大水坑，里面的水族们在水坑中占据不同的层次和高度，很难彼此crossover。只有当社会这个水坑剧烈震荡的时候，底层的小蝌蚪小虫豸才有可能一跃跃到上层，发生命运的改变。可是无论怎么改变，蝌蚪只能变成青蛙，蝌蚪不是鲤鱼，不能变成真正的龙。出身于底层的人，如果是比较上进的，性格中都有一种对成功的饥饿感，所以才能不断驱动着自己往上走。想一想《士兵突击》里的成才吧，他简直就是周芷若在一般意义上的性格模板。因为她从小出身寒微又寄人篱下，所以在峨嵋清苦的生活中，想必受尽了丁敏君之流的欺负，在物质上也必定不够宽裕。所以她才渴望成名，渴望享受，以至于不择手段只求速成。赵敏可以笑着对功名利禄说拜拜，因为她享受过了，习惯了，所以不稀罕。周芷若后期却一口一个”本座“，因为她对名利有太多太多的渴望。书中有这么一段，触痛了我的神经： 
　　 
　　【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张无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了。】 
　　 
　　这一段，周芷若的表情变化，已经把一切说明的太清楚了。我很赞同别人的一个观点，周芷若嫁给张无忌，是她个人理想和社会理想的结合，在两方面都高度满足了她的渴望。既有了爱情，又有了名利。但是周芷若已经穷怕了，所以张无忌可以能够放弃一切回归田园，她却是万万不愿意的。大家来看这一段原文： 
　　 
　　【张无忌道：“我才干不足以胜任教主，更不想当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权，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来担当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纪尚轻，目下才干不足，难道不会学么？再说，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门，肩头担子甚重。师父将这掌门人的铁指环授我之时，命我务当光大本门，就算你能隐居山林，我却没那福气呢。”】 
　　 
　　两人的生活理想很明显的不同，周芷若的功利之心跃然纸上。赵敏之所以能放弃一切，一方面是她的性格，另一方面是她没有对名利的饥饿感，所以放弃的比周芷若要容易的多。以前看一些文章中作者动不动就自诩看轻名利视富贵如浮云，我心想你他妈见过富贵吗？明明还只是吃着窝头坐着公车呢，却能一脸圣洁的宣称不在乎故宫仿膳看不上玛莎拉蒂，所以我边看边笑。当然我不排除有些同学是天生淡泊名利的，但是对大部分人而言，没有经历过高峰，是没有资格说悠然下山去的。没有经历过登顶的精彩，是没有资格说自己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也是一种风格的。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太过普通，太过卑微，生活中有很多改进的余地，理直气壮的说老子就贪图名利想见识见识，这个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总比在那里装逼装崇高的要强。 
　　 
　　第三个对比：周芷若VS小昭 
　　 
　　如果说赵敏如玫瑰，周芷若如水仙，那么小昭就是古龙在《火并萧十一郎》里提到的，黄昏废园无意瞥到的一朵小花，无名，美丽，温婉。小昭和周芷若都是寄人篱下历经磨难，性格却明显的不同。周芷若步步进取，小昭安之若素。周芷若愿意富贵名利情郎一起要，小昭却宁愿一辈子守在他的身边当个小丫头。仔细想一下，这个区别也跟生存环境有关系。小昭虽然被母亲放到别人家寄养，却毕竟是有母亲，而且母女情深，母亲很强大，而且隔一段时间会去看她。后来在杨不悔那里潜伏，想必也一直在跟母亲通讯息。她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妈妈，金花银叶想必也是有钱人，妈妈是她的心中的倚仗，所以她没有一种焦灼感，没有对生活的不安全感，所以她能享受每一刻，觉得在张无忌身边看他睡着为他缝衣服也是一种幸福。周芷若先是早早失去了母亲，后来父亲又横死，家境贫寒，除了峨嵋，她无处可去。所以她总是会担忧，担忧自己离开了峨嵋就无处生存，所以她能够小心翼翼四处逢迎。纪晓芙敢顶撞丁敏君，她却不敢。小昭敢孤舟远离，她却不敢。因为她没有根基，因为她无处可去。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生存的空间，一直在不断的攫取攫取，像穿上了永远不能停止跳舞的红鞋子，永远不能停下来。 
　　 
　　凤凰男这个话题已经被炒了好多年了，这跟周芷若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比如说我爸爸，从小出身贫寒，在白眼和饥饿中长大，所以他即使现在无论怎样的学者气质风度翩翩，吃饭的时候总是狼吞虎咽，在我开玩笑要抢他零食的时候总是下意识会躲闪。他不是故意的，他是当年被饿怕了，这是贫穷在他灵魂中烙下的硬伤。比如说我自己，一个人来到美国，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我们家不能一直供养我到PhD毕业，所以公费留学，靠奖学金活着。所以我对考试总是有一份如临大敌的恐惧，因为一旦考不好失去奖学金，将万劫不复。所以我对教授们总是会下意识的讨好，而自费生却可以潇洒的从来不甩教授们。因为他们没有在美国的不安全感，没有生存的危机感，我却有。所以说我理解周芷若，出身真的能局限并影响一个人的性格，而且影响非常深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郭德纲反复讲过的一句话，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话不好听，有一定的道理。富人顾忌太多，所以做事不够绝不够狠。周芷若后期反复的”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态，其实跟郭老师说的穷人到处乱撞等着别人赔他两千是一个道理。反正也没什么好失去的，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好了，她的这种心理很典型。其实如今在社会上，仇富的心态非常浓重，所以富二代被妖魔化了。可是我所看到的富二代，除了个别的玩物丧志以外，大部分有很好的素养，很有礼貌，学习也很努力。周芷若跟赵敏，就好象穷二代与富二代，出身不同，直接影响了她们后续的性格发展，以及最终做出的选择。赵敏可以将自己卑微到尘土里，周芷若却不行，因为她来自尘土，她已经怕了。 
　　 
　　可是有一点，最后一点，我理解周芷若，却不能原谅她。一个人可以去争取自己的生存环境，但是没有权力去剥夺别人的生存环境。几个人从灵蛇岛回到中原，周芷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谢逊一起把一路服侍他们的元兵全部杀死。后来她主动建议杀死那些采参客，被张无忌厉声喝止。后面她的杀人不眨眼，让我感到一阵胆寒。这已经不仅仅是表面意义上的因爱生恨了，这是典型的因为环境的不安全感而催发的丧心病狂。金老最近的一次修改，让周芷若对张无忌提那一个要求，要求他和赵敏永远不能拜堂成亲。即使他们过夫妻生活，生孩子，也永远不能拜堂成亲。我很满意这个改动，因为非常典型的展现了周芷若的性格，如果一件东西自己得不到也不能毁掉，那么至少要给别人添点堵，让别人的生存环境变差一些。这种偏执和刻毒，让我非常不苟同。 
　　 
　　赵敏是失败者，因为她只得到张无忌四分之一的心。可是周芷若呢？她连四分之一的心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名利和爱情全部失去了。曹雪芹说王熙凤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句话放在周芷若这里，亦然成立。她不是神马深谷幽兰，她只是一株在路边尘土中努力生长的野草，只是用力过度，最后被人无情的剪去，散落在风中，零落成泥碾作尘，万事转眼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