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田垅。
一场新雨之后，黄昏就把寂静留给了乡村，田塍上，小草从湿土里钻出来；庄稼地里，油菜花开过之后开始结籽；菜园里，两个勤勉的农妇正弯腰用锄头松土。
这是一个播种的季节。
“咝——口息”，“咝——口息——口息”。
有一种清脆的声音从朦胧中扩散开来，熟悉、亲切、感人。
这是什么声音？
哦，和鸟儿一样，蟋蟀总是用另一种歌声迎接春天。
二
水。南方的水。
清澈，温柔，有灵性。在人们记起或忽略的时候，总是无声地滋润田野，养育生命。
有人喜欢把水比作时间，河流，甚至眼泪，我说水就是水。在山里，水依然澄澈、甘冽，它本色，朴实，包容一切。
水在沉静中眷恋大地，在沉默里流遍世界。
在南方，池塘里的水像镜子，映着蓝天。夏夜，月光的清辉在水面上，令人想起江南民谣里那个罗家姐姐洗衣裳：“月光光，水光光/照得罗家姐姐洗衣裳/洗得白，晒得黄/打发阿哥去上学堂。”
不知怎的，每当我想起这首民谣，想起故乡的水，我的心里就涌起一种莫名的忧伤。
三
美国诗人勃莱说：“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
在勃莱的风中，有着美国西部茂密的大森林，汹涌奔流的地下河，广阔的草原和淳朴的民风。
风吹拂着勃莱的毛血管。
风使勃莱对大自然充满怀念。
南中国的风也总是适时地刮过庭园。在四季的风中，有着寂静的乡村，无垠的田野，新兴的城镇。在朴实的风中，也蕴含着乡民对新生活的向往。
当风又刮过我的眼睛，我亲人一生对我说：缅怀岁月，热爱生命。
四
一夜大雪。清晨，满世界光亮、澄澈。
村子和田野被白色包围。
门前的山上玉树琼枝。隔一池塘，可听见树枝上成团的雪打在雪地上，发出 一种好听的声音。
有寒风刮过耳根，生疼。
有庄稼在雪被下等待春天。
有亲人在火炕边取暖。
有穷孩子在雪地上成长。
当冬天随着童年一同远去，生命中那至真至美的雪便永远消失在那高而飘的天空。
五
小松树，长在丁垴上。
一棵，二棵，三棵，长在峭壁上，石头缝里。
丁仙垴，是一座山。
站在山顶上，可以望山外之山，可以望远方的翻阳湖。有阳光的下午，鄱阳湖的水昏黄一片，小河汊交错纵横。有时，还可以看见白色的帆船在移动。
山脚下，是沉睡千年的村庄。一条盘山公路像一条灰黄的带子把村民牵引出山外。
而公路上的行人，像一根根火柴在移动。
山很高。村子很静。山脚下是一个大水库。
当一群孩子在山顶上看天，看翻阳湖，山腰腰间，一群大水牛在低头吃草。
六
黄梅时节家家雨。
当池塘里的水涨满了，蛙声就东一声，西一声地响起来。在如潮的蛙声里，夏天就走进江南啦。
因为蛙声，几十里的夜是一样的静；几十个村庄在等待同一个黎明。
有嫩绿的秧苗长在蛙声里。
有小鸟在树杈上凝眸。
有鱼儿在蛙声里跳、跳、跳。
而最敏感的还是鸡。当一只公鸡，又一只公鸡引吭长鸣，蛙声就弱了，天就亮了。
然后是农民用劳动迎接黎明，用赤脚，锄头和蓑衣靠近蛙声……
七
雨后彩虹。
总是出现在夏天的黄昏，在西边的天幕上。
骤雨初歇，当一条或红或绿紫相间的长带在天边出现，我的亲人把彩虹叫做“马影”。
“马影”是日神和龙王激烈较量后所显示的征象，如果红多绿少，则意味着日神战胜了龙王，天将放晴，反之，若红少绿多，则仍将大雨倾盆或阴雨连绵。
神话像彩虹一样美丽诱人。
更难忘的是一双双天真、好奇、出神的眼睛，当夜空传来声声乳名，那是谁家母亲站在门槛上唤孩儿吃晚饭？雨后的彩虹，带走一个山里的孩子多少向往和思恋。
八
山里的雾挤在山沟沟里。
灰白，浓，有烧焦的茅草味。
秋天，雾喜欢在山沟里漫过来漫过去。樟树上、鹅孵石上、小河边、茅草地里。
有雾天，青年男女喜欢约会。“今朝是个有雾天，义毛走到爱娥前。”雾为爱情留下朴实的谚语。
在城里品尝谚语，像吃山里的红薯，醇香、有余味。
黄昏，雾越来越浓时，村子就消失。雾把快乐留给青年，而把家和咳嗽留给老人。
桑德堡说雾像小猫般轻盈，那是描写城市的雾。城里的雾也像少女小巧、玲珑。
山里的雾永远大、浓、有茅草味。如果你想品尝真正的爱情，山里的雾就像一幅巨大的帏幔把你的爱包围然后将你吞噬。
（原载1998年1月《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