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赵杰兵回乡侧记

半个世纪前，响应毛主席号召，十多名北京知识青年插队到康庄村。五十年来，知青们不忘初心，回馈乡亲。尤其是赵杰兵，不顾年迈体弱，历尽千辛万苦，给康庄留下一本《往事》两口井，其高尚的人格，务实的作风，感染了许多人。九月十三日到九月十七日，赵杰兵本年度第三次下乡回村，看望老友，扶贫济困，借鉴塘约，与村干部共商发展大计。他病体缠身，但精神饱满，每走一处，每访一人，都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他的赤子情怀、英雄气概令人肃然起敬。
本文作者回村和赵杰兵先生共处了两天半，见证了老先生的高风亮节，点点滴滴。感动之余，如实记下。
　　　　　　　　　　　　　　　　　　　　　　　　　 ――编者
情怀

2017年9月15日，是我第二次回村见赵老先生的日子。
赵老满头银丝，身材瘦削，但眼神灼灼，我一进同心井房的屋子，他就抖着手指着我说：日清，你来了。于是我上前双手握住老人的手，分明感觉到绵软中带有竹节般的手感。
其时赵老正在宣纸上专心致志地写字，提气运笔，一丝不苟。“不忘康庄知青岁月，牢记人民养育恩情。”这幅联语赵老写了好几回，每回写完却摇摇头再重新书写。我不懂书法的技法书体，但能感觉到字里行间充溢着赤子之情，一笔一划中透露出凛然正气。
写字是赵老每天的必做功课，陪同赵老的小侯证实了我的猜想。 县里扶贫办的领导还没有到，赵老继续写字。这回写的是一首打油诗：
星夜兼程八百里，
往返京晋送药急。
旭辉仗义及时雨，
驾车最长属粱羽。
后面还有题跋：九月十三夜，受托送药至山阴县，往返八百公里。夫妻连夜驱车，感人至深。晓斌打油以谢战友。丁酋秋于康庄 赵杰兵。
书写这幅作品的过程中，老人的左手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严重影响了右手运笔写字，横竖不如其意。身边的小侯急着去握住老人左手，老人却倔强地抽出来啪地贴在自己的腿上，写了又写。此番情景动人情怀。但我却不大明白这幅作品的意思，还得仰仗小侯的解释：十三号走得急，一向细心的赵老竟忘了带药。老人一日四顿的治疗心脏和帕金森的药是万万不能断的。怎么办？侯晓斌给战友旭辉打电话，托他把药从北京送来。由于夜深路远，旭辉爱人粱羽不放心丈夫一人夜行，故夫妻一同驱车在凌晨三点钟把药送到，因有事又连夜返回北京。这就是晓斌打油，赵老题字的背后故事。
大约九点时分，扶贫办主任赵永胜到了。赵老详细询问了县里的扶贫措施及落实情况。临末，赵老说了这样几句话：穷地方也有富人，富地方也有穷人。判断一个地方的贫富不是说有几个富人，而是看还有多少穷人。
听郭凡说，这次是赵老今年第三次回村。就像是飘泊异乡的游子，日久了就想回家看看，而老人也确实把康庄看成是他的第二故乡，把乡亲看作是他的亲人。他关注农村的发展状况，尤其关心村里的贫困户。下午，他叫我们去了解一下村里最困难的人家，打算一家一家去走访。岂料康庄剧场正唱大戏，都去看戏了，我们去了几家都是铁将军把门，结果一家也没访成。老人有点失望。
后来又转到净化水基地附近，村支书武日云正率领村民兴建一处水泥场地，赵老就和武日云攀谈起来。武日云介绍说：这片场地是咱村的粮草收购站，那边正在施工的是建地磅。今年村民卖粮卖草就方便了，斤秤上也不会吃亏了。赵老听了频频点头。村民们过来问侯，赵老和满手灰土的大家一一握手，还指着一旁正在作业的挖子车说：我要是再年轻点，一定要开开挖子车试试。大伙儿都笑了。太阳已近西山，夕照的光辉印在老人慈祥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温暖的神采。我的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动了，甜甜的，热热的。
关怀

十六日上午，我从岱岳赶回村的时候，赵老几人刚好走出村民郭兆权的大门。
赵老今天要走访村民了。也不事先敲定访谁，他说：咱们随走随看。
康庄村当街是一座翻新的庙宇，正对着唱戏的舞台，中间是一片空阔的广场，老汉们都在这里闲谈，人不少。
赵老一走过来，大家就围拢上来。
这个说：杰兵，你回来啦。
那个问：身体还好啊，杰兵？
赵老就和大家闲聊起来。聊年龄，聊身体，聊家境，聊过去种大田赶大车的事。
赵老说，北京赶车吆喝牲口和这里不一样，北京是得儿、驾、喔、吁……边说还边模仿赶车的动作。大家都被逗乐了。
二黑满问：杰兵，那年穿的大皮袄还在了不？老人摇摇头说不在了。二银鼠说留到现在哇成古董了。
那个不值钱，赵老说，有一年穿上生皮大皮袄回北京，出了火车站挤公共汽车。人太多了，别处挤成一团，我身边却一片空地，人们都嫌味呛哩，离我远着哩。赵老说着自己先乐了，大家被逗笑一片。
赵老对那一茬人都直呼小名，提起往事来如数家珍：崇禧哪一年盖的房，康庄从陕西引回多少媳妇，当年从大同搞回几根电线杆……往事历历在目。我又一次为老人惊人的记忆力赞叹不已。
赵老怀念过去，更关心这帮农民朋友的生活现状。看到大部分老年人能安度晚年，老人露出欣慰的表情，听说还有少数特困户后，他的神情有些凝重。
街上就遇到两位困难户。一位是甄二满，吃五保的老光棍；另一位丰继（小名二占），吃低保，精神还有点问题，和哥哥丰俊（大占）相依为命。赵老说：我知道你们生活困难，我也不是有钱人，就给你们留点钱吧。于是当场给了二位每人2000元。朴实的农民表达不出他们的感受，只是说：好人啊，杰兵是个好人。其他人也说，杰兵惦记着康庄，惦记着康庄的受苦人。
康庄超市附近，一伙女人们正在那聊天，赵老也饶有兴趣地和大家拉起了家常。
你们欢迎我来康庄吗？赵老笑着问大家。
咋不欢迎呢，太欢迎您儿来了。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您儿给咱村打了两口井，做了许多好事呢。
外村的人们都眼红咱村哩，都知道咱村有个知青赵杰兵，尽为老百姓谋福利呢。
您儿那会可是个英俊后生哩，想不到您儿也操磨得老啦。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说着笑着，村子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一位县领导同志赶来看望赵老，一看就是老朋友了，握手问询后赵老就说：你要没什么事就跟我去村民家转转吧。这回去的是马来兵二小子马占忠的家。马占忠有事不在，来兵两口子像迎接亲人似的把赵老夹在中间，边走边和赵老拉呱。赵老和来兵是同邻人，知青岁月里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来兵媳妇说：我们结婚时穿的毛哔叽料子还是您儿给从北京买来的呢，您还记得不？赵老呵呵笑了，说那时候我给好多人从北京捎过东西呢，大都是结婚用的衣料手表之类的，这些小事你们还记得？咋不记得呢，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来兵媳妇说得动了感情，用手擦起了眼睛。
马占忠在村里是响当当的人物，依靠自己的勤劳智慧发了家致了富，一溜房子盖得高大气派，诺大的庭院收拾得整洁有序。赵老对马占忠一家大加赞赏，说看院落就是个过好光景的把式。参观了马占忠的新房，说这比我家的房子宽套多了。来兵夫妇笑得合不拢嘴，说您就开玩笑了。看得出，赵老对勤劳致富的农民是由衷的赞赏和高兴。
从马占忠家出来，返回机井房的路上，又到周生云家看了一遭。周生云是村里当年的老电工，曾担任过大队的保管员。他的家庭曾经是雁北地区有名的文明户。没想到几年前他得了脑梗，从医院捡回一条老命，却也只能瘫坐在炕上下不了地了。他妻子也是疾病缠身，儿女们也帮不上忙，日子过得好不恓惶！看到有客人进来，周生云两眼竟放出光来，坐在炕上倾着身子握住赵老的手，带着哭腔说：杰兵，你来看我了？我下不了地了，你还来看我啊。你也老啦。赵老宽慰他好好养病，说还会再来看你的。临走时也给留下两千块，周生云老婆把钱捏在手里，不停地抹眼泪，一直送到大门外望了很久。
午饭后在井房稍事休息，赵老又要出去了。可这时却下起了阵雨。待雨稍小了些，又要出发了。农历将入八月，晋北的秋雨已经颇有凉意，赵老却不顾劳累体弱多病，执意还去人家走访。
下午冒雨走访了武俊先、郭和两家贫困户。至此，赵老自掏腰包为康庄五家贫困户送出一万元现金。赵老为贫苦人慷慨解囊绝不是逢场作秀，这个从受助者的坦然接受和村民的议论中就能看出，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一切都那么平常自然，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没有记者的簇拥，也没有镁光灯的闪烁。我不由得想起《康庄往事》中的许多相似的场景来……
除了看望贫困户，赵老还特意看了几家富裕户。马占忠、刘飞胜、武日进都是在没有任何背景的情况下依靠双手致富的典型代表，赵老对这些人是推崇备至，他多么希望这样的村民能够成为村里的大多数！在养羊大户刘飞胜家，遇到在山阴一中读书的飞胜女儿，赵老仔细询问了孩子的学校生活，并鼓励她好好读书，临末要赠送一本《康庄往事》。由于当时没带书，赵老特意嘱咐我去武日云家取一本送给孩子，还特别叮嘱我不能忘了。这是怎样的心细如发的关爱呵！
武日进是靠榨油起家，为人低调，家境殷实。对于赵老的来访，武日进异常激动，这是有历史原因的。当年，武日进的成份不好，全家都抬不起头。用他的话说，去个大队都臊得慌。那个年代，没有人愿意接近地主富农的后代，但偏偏下乡插队的青年赵杰兵敢去接近他。这在当时，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因此，武日进对赵老的来访倍加感慨。几十年弹指一挥，曾经的少年郎如今都已须发稀巯，而情感的沉淀却愈加厚重。
这一整天，我都沉浸在深深的感动中。思绪在现实和《康庄往事》中的场景来来回回切换。
胸怀

一天的走访，赵老有喜有忧。喜的是村子里出了不少有钱人，盖起了不少好房院；忧的是困难户还不少，一些农民并没有真正步入小康，留在村子里的青壮年已经很少，个体农业经济收益不佳。从赵老双眸深邃的眼神中，看得出老人陷入了沉思。
赵老推荐我读《塘约道路》，惭愧的是，我只读了一点点。但从感官接收到的零星而散乱的信息中，感觉改革尤其是农村的深化改革正在悄然掀起。土地的流失，集体资产的侵占，传统农业的窘境，人心的涣散……可能这些都是赵老思考的问题。康庄村是赵老半个世纪前倾洒过心血和汗水的地方，他对这片土地怀有深深的感情，他希望这块土地上的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他有一些建设好康庄的构思。情系康庄，心怀天下。
九月十七日，赵老和村支书武日云、会计樊鱼在机井房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土地确权问题，集体财产统计问题，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的问题，农村合作社的问题，等等，赵老吃力地用低沉的京腔和两位村干部边讨论边记录。井房小屋里秋光柔和，氛围融洽，即将成熟的新鲜五谷的清香从窗外款款飘来。
他们交谈甚欢，我注意到张贴在井房墙壁上的图文内容。这是为两年前县里开展群众路线教育时确定的6个教育基地之一而制作的一个展览室。三面白墙布置的文字和照片记录了赵老等知青和乡亲们四十多年来的鱼水情深。有前言，有后记，全篇共分四章。文字感人肺腑，照片涤荡心灵。有一帧照片特别令人感动，在“国机井”竣工庆典上，赵老向两位水利专家鞠躬致谢。这是一位知青对帮助康庄打井的老专家的真诚感激！青山依旧，夕阳更红。还有什么能比这无声的一躬包含的情感更丰富更复杂呢？
我驻足良久，仿佛时空穿越，暂时隔绝了纷繁的尘世，沐浴了梵音的洗礼。蓦然回首，赵老还在和两位村干部说着记着，眼前顿时有些朦胧。
将午的时候，我向赵老告别，因为下午我得去学校上课。我带着赵老给我的题字，走在康庄大道上，感觉着初秋的清爽和疏朗。
“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这是赵老给我的题字，但我觉得这何尝不是他本人的追求和写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