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印象

（以上文字因剪报破损丢失）……。《棋王》中的王一生是个饿怕了的人物，开头那段有关“吃”的精采描写，有的是作者的直接感受。这种情景，当以三年困难时期尤为突出。直到今天，阿城的样还象个“没吃饱的”。1972年，他从云南辗转来到我当时工作的地方一一海拉尔“探亲”。他没有多少钱，究竟怎样进行的这番长途“旅游”？我不知道。走时我给他一百元，至少，他不用再扒货车了。

在“蹉跎岁月”里，阿城在云南西双版纳的密林里插队多年。小说中的“我”以为能挣二十多元是个了不起的数字，这对一个手无分文的青年学生来说，也的确算得上“富有”；小说中写林场每人每月四钱油、吃蛇肉的情形，也都是生活的真实写照。他向我讲过这样一件事：一位同学的妈妈寄来了腊肉，几个人在邮局里便开了荤。后来妈妈寄来一封，告诉儿子怎么蒸着吃，殊不知腊肉早己化为大粪了。阿城说过：他们养的“肥猪”比狗跑得快，因为只能养成几十斤，瘦得赛狗。小说《棋王》是成功的，我以为那里也容纳了作者插队的大部分生活。我曾担心，以后“内囊”空了，还写什么？但我又看了他的《傻子》（载：《文汇月刊》1984年 10期。），他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月月》（载：《电影创作》1984年11期。），我发现他在生活的磨砺中巳趋成熟。

在我的印象中，他中学时作文成绩并不突出，是生活使他走上了文学之路。平时交谈中我们都有这样的信念：文学即人学。阿城的小说是写人的，象他的画儿一样。他的功力不在故事情节的巧妙编织和人物内心世界的精雕细刻上，而是用白描线条勾勒。阿城相当自信，自信得有点“自负”。记得八二年，我写了一篇文章寄给他父亲，阿城很不以为然。他说：我们应该走自已的路。他最不愿意的是沾父亲的“光”。他有时也帮助父亲整理用录音机“写”下的文章，但绝不愿当父亲的助手。其实，一个人是难以摆脱家庭影响的，我从他的文字里，便看到了他父亲的“词句”。他喜欢鲁迅、曹雪芹，所以小说的语言也留下了他们的“影子”。

阿城沉静、内向，说话幽默、风趣，干事不声不响。小时我带他去圆明园旧址凭吊，大概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长大以后，他寄给我几张西洋楼阁的照片，那高耸着的残柱，使人望之惆怅不已。阿城喜欢拍照，也喜欢画画儿，我以为他能够成为一个画家。轰动一时的北京《星星画展》，他是其中的一位“风云人物”。可惜我远在边疆，无缘看到。据我爱人回来说：当时我六岁的大儿子一边看一边问：“二哥为什么画光屁股女人？”。以后，我又在《美术》杂志上看到他的一幅用线条勾勒的人物画，名字叫《踩脚踏车》，画的是劳动者的艰辛；又在连环画报上看到他的四帧画幅，题目是《雨果谢客》，用的又是同一手法。以后还看到他为陈建功等青年作家的作品画插图。是啊，一个二级工，每月三十几元，的确养活不了妻儿。所以，他说他画画广告、插图，是为了“糊口”，后来又起了“俗念”，写小说挣点烟钱，这话也有几分真实。

他婚后长期没有房子，夫妻分居。妻子罗丹嫁而不“出”，住在娘家，阿城则睡在办公桌上。后来终于在北京西四护国寺附近有了一个“家”：屋子矮矮的，黑洞洞的，好象随时都能倒塌。我奇怪他为什要这间没人要的房子，他坦然地说：“这总比没有好。”。82年我去他那里，一进屋，见四壁用一种粗糙的廉价布蒙住。灯光低垂暗淡，我问：“这是怎么回事？”阿城说：“这墙壁没法儿看。灯光暗些，谈话精神集中。”
阿城写起了小说，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在想：一个人生活过于优裕，往往成不了“气候”。倒是艰难困窘，使人坚强、自信，才有所“建树”，阿城大概就占了这个“便宜”。
（本文作者是阿城的舅父）
一一原载：《青年评论家报》。（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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