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识生死譬
◎作者：[唐]寒山
◎品荐：赵晓辉
【诗】
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
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
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
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
【品】
寒山，生卒年不详，姓名亦不传，因其长期隐居于浙东天台山之翠屏山（又称寒岩、寒山），因而自称寒山或寒山子。其生平历来众说纷纭，一说寒山为初唐贞观时人，一说中唐大历时人。宋本《寒山子诗集》前有署名为“朝议大夫使节持节台州诸军事守刺史上柱国赐绯鱼袋闾丘胤撰”之序，序中自言受任台州刺史，临行前遇丰干禅师为治头痛，令见寒山、拾得事，后人对此信而不疑。近人余嘉锡则考证闾丘胤序为伪作，考证颇翔实，兹不赘述。
然而，伪中亦必有真，这其中大概羼杂了有关寒山的传说，此令我们约略可以想见这位狂士的形象：
详夫寒山子者，不知何许人也，自古老见之，皆谓贫人风狂之士。隐居天台唐兴县西七十里，号为寒岩，每于兹地时还国清寺，寺有拾得知食堂，寻常收贮馀残菜滓于竹筒内，寒山若来，即负而去。或长廊徐行，叫唤快活，独言独笑，时僧遂捉骂打趁，乃驻立抚掌，呵呵大笑，良久而去。且状如贫子，形貌枯瘁，一言一气，理合其意，沉而思之，隐况道情。凡所启言，洞该玄默。乃桦皮为冠，布裘破弊，木屐履地。是故至人遯迹，同类化物。或长廊歌詠，唯言咄哉咄哉，三界轮回。或于村墅与牧牛子而歌笑，或逆或顺，自乐其性，非哲者安可识之矣。
一个桦冠布裘、疯癫狂放的寒山形象跃然纸上。其自作《时人见寒山》诗云：“时人见寒山，各谓是风颠。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缠。我语他不会，他语我不言。为报往来者，可来向寒山。”可见其狂狷。
相传寒山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馀首。其内容“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能警动流俗”。数年前大致翻过寒山诗，深觉其驳杂多样，有山林隐逸之禅悟，有悲悯时人之情怀，总之直抒胸臆，信手拈弄，庄谐并出，饶有机趣。魏子云所言“似儒非儒，非儒亦儒，似道非道，非道亦道；似僧非僧，非僧亦僧；似俗非俗，非俗亦俗”，大抵如此。
寒山，在唐诗中地位并不高，在日本和欧美却颇有崇仰者。美国诗人肯尼思·瑞克斯洛斯（Kenneth Rexroth，1905-1982），其中国名为王红公，即很崇仰寒山其人其诗。垮掉派诗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也曾翻译过寒山诗。斯奈德曾于1958年在美国East Wind Printers出版社出版发行了一本寒山诗选，选诗24首，在此书(Riprap&Cold Mountain Poems)的序言中，他写道：“他们（寒山与拾得）已经成仙了。但是，现在有些时候，在美国的穷街陋巷、果园中、流浪汉出没的丛林里和伐木营地里，你还会与他们不期而遇呢。”披头士乐队1967年的歌曲《The Fool On The Hill》据说所写即寒山：
But nobody wants to know him,
They can see that he’s just a fool,
And he never gives an answer,
But the fool on the hill
Sees the sun going down,
And the eyes in his head,
See the world spinning around.
汗，关于寒山的轶事已经说得太多。且回到诗本身，寒山诗中颇有一些佛禅之作，此首便是。“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此以冰水之转化，譬喻死生之循环。
这譬喻乍读以为新警，但在释书中却是惯喻。如《楞严经》卷三：“始终相成，生灭相续，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阿难，如水成冰，冰还成水。”取譬本乎《淮南子·俶真训》：“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冰迎春则泮而为水，冰水移易於前后，若周员而趋，孰暇知其所苦乐乎？”王充《论衡·道虚》亦云：“人之生，其犹水也，水凝而为冰，气积而为人；冰极一冬而释，人竟百岁而死。”宋儒张载《正蒙·太和》第一：“气之聚散於太虚，犹冰之凝释於水”。
钱锺书《管锥编》中对此“冰水之譬”所论极详，其云：“……张载论“气”，喻诸冰水，如《淮南子》、《论衡》及释书之一死生（the circle generation），其论“性”而復举此喻，则《淮南》、《论衡》所未道，而如释氏之通妄於真、即迷为觉（the circle of cognition）。盖释氏取一事而两任也。僧肇《宝藏论·广照空有品》第一：“真冰释水，妄水结冰”；智顗《摩訶止观》卷一：“无明转即变为明，如融冰成水，更非远物，不馀处来”，又卷六：“如为不识冰人，指水是冰，指冰是水，但有名字，宁复有二物相即耶？”；净觉《楞伽师资记》第三北齐惠可：“冰生於水而冰遏水，冰泮而水通，妄起於真而妄迷真，妄尽而真现”；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一：“法本称理互通，通即互顺，凝流皆水”；至明祩宏《竹窗随笔》仍云：“从真起妄，妄外无真，繇水结冰，冰外无水’体一而用常二也。”
以冰水譬喻众生与佛性之关系，释书中还有很多。《小室六门·悟性论》：“众生与菩提，亦如水之与冰。为三毒所烧，即名众生；为三解脱所净，即名菩提。为三冬所冻，即名为冰；为三夏所消，即名为水。若捨却冰，即无别水；若弃却众生，即无别菩提。明知冰性即是水性，众生性者即菩提性也。”《楞伽师资记序》：“故知众生与佛性，本来共同。以冰况水，体有何异？冰由质碍，喻众生之系缚；水性虚通，等佛性之圆净。”《祖堂集》卷三《慧忠国师》：“譬如寒月，结水为冰；及至暖时，释冰为水。众生迷时，结性成心；众生悟时，释心诚性。”《景德传灯录》卷一三《终南山圭峰宗密禅师》：“识冰池而全水，藉阳气而镕消；悟凡夫而即真，资法力而休习。冰消而水流润，方呈涤溉之功；妄尽则心灵通，始发通光之应。修心之外，别无行门。”
“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冰水互转，如死生轮回，却两不相碍。冰水不相伤，推而广之，亦可谓清浊不相伤，阴阳不相伤，喜乐不相伤，今昔不相伤，情理不相伤。人与天地万物之间，总是逍遥容与，相谐相生，生死并成了双美。
《诗经》里亦有“士如归妻，迨冰未泮”之句。今天解读这诗，读了太多禅宗里冰水之喻的句子，我愿意把脑袋放在冰里休眠一冬，待来年随便拿出来融化一下，又是一轮崭新的我。
【本文原发于诗歌微信公众号“诗歌是一束光”（shigeshiyishuguang）】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