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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立

倒立是吴文山的休闲方式。他喜欢大头朝下,让血液聚集于头顶的痛快。每次倒立后,站起身子,就觉得周身的血液经过乾坤大挪移,流通地更加活跃而周到,连平常注意不到的脚趾缝里都能感到血流的撞击。这种活跃格外刺激他的大脑,于是,站立着想不明白的问题,吴文山试着倒立着思考。

最近,他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大家都叫他文山老师。

作为报社副刊的编辑,被作者或者读者称为老师,本是一件平常的事。但报社上下都称他为老师,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文山老师,最近有什么大作啊?”迎面而来的问候让吴文山不知所措。这似乎是一句问话,可是不待你张口,说话的人却早已走远,根本不曾等待任何形式的回答,哪怕仅仅是临时挤出的微笑。吴文山憨厚的点头微笑,将他心里那蠢蠢欲动的恼怒掩藏得不露一丝痕迹。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话,一种无法令人舒服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揶揄,似乎拥有一下子将他变成一个符号的力量。

“文山老师”区别于报社的任何一份子,似乎是这个集体中的一粒沙,格格不入。他暗自琢磨,是什么让大家一致把他划到对立面,而成为所有人口中的“文山老师”呢?这个问题显然是没有答案的。有问题的人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就像喝醉酒的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喝多一样,而那些说着喝多了的人,其实心里无比地清醒。吴文山就如同一个醉酒的人,在一声又一声莫名其妙的“文山老师”中,懵懵懂懂,无论直立还是倒立,始终找不到出路。

在这些令人窒息的声音中,也有例外。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特有的声音——“文山老师”。那声音是清脆得汪着水的,声调有些上扬,并且最后一个“师”字微微拖长,藏不住的兴奋和娇羞,都在这声“文山老师”里彰显出来。如果能在枯燥无聊的工作中与这样一种带着花香和露水的声音相遇,坐下来聊些或生活或文字的东西,哪怕加班加点,也是极其惬意的,如同张副总编百年不遇地放大家休息半天一样轻松愉快。拥有这样一种声音的人一定很美,就如同她的名字,冷晓晴。

吴文山和冷晓晴都是Q市《都市报》的记者,冷晓晴是社会新闻部的当家花旦,她抓的新闻或者照片出现在头条要目里的概率比部里其他同志加起来还要多,难怪总编会不惜代价把她从日报挖过来。晓晴,你来一下。张副总编厚重的声音经常这样在楼道里响起。冷晓晴的高跟鞋很快就在走廊里敲出有节奏的韵律,经过副刊部门口的时候,dior的香味儿轻车熟路地钻进吴文山的鼻孔,引得吴文山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冷晓晴眼睛里的笑意在门口一闪而过,鲜艳的裙摆如同一只倏忽而过的彩蝶,搅乱他的思绪。

跟光彩照人的冷晓晴比起来,吴文山要低调的多。从社会新闻部调来副刊已经五个年头,虽然编辑室主任的岗位一直空缺,但是谁都没有想过那个位置和吴文山有什么联系,包括他自己。吴文山不想当官,觉得做个责任编辑挺好,奈何版面不受领导重视,在报社里总是显得可有可无的样子。好在文山老师耐得住退隐山林的寂寞。这是无人喝彩的寂寞,这寂寞在别人的眼里,不在他心里。

其实,做一个勤勤恳恳的编辑并不是吴文山自己的定位,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摄影家、石头收藏家和作家。吴文山常常这样想,如果后面三种身份能够带给他更多的经济效益,而不是精神享受的话,那么张副总编的吐沫将没有机会喷到他脸上。老总编即将退休,作为社长心腹的张副总编早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为那一天的到来,做足准备。老总编本就与世无争,到了这个时候对报纸的事更是不再多言,任由张副总编做主。只是老总编一天没有退休,张副总编头上的那个“副”字就一天不会被抹掉,于是他只能偶尔端起总编的架子。当然这架子也不能随便端给什么人,像冷晓晴那样张口闭口都称“总编”的美女自然端得,还有像吴文山这样从来只会点头不会摇头的“老黄牛”自然也端得。在社长和老总编面前则是万万端不得的,不但端不得,还要把自己放低,再放低,直低到双下巴要贴上隆起的肚皮上才好。

这天,张副总编推荐一组名为《荷塘.秋》的诗稿,说是读者投稿,他看了不错,拿来推荐给文山老师。吴文山明白这里面透着玄机,一般作者的稿件不会空降到副总编的桌子上,所以无论如何,这个稿子是一定要上的。

转天拿副刊的小样来送审,张副总编的眼睛始终盯着版面中央的那组诗,一边咂嘴,一边点头,然后让吴文山坐下聊。张副总编赞扬了他的文学鉴赏力,鼓励他要多培养新锐作者,尽量不上内部人的作品,不要把副刊弄成某几个人的专版。文山暗自好笑,张副总编说话的神态已经俨然是总编的架势。

一阵由远及近的高跟鞋声打断吴文山的思绪,dior的香水味儿随着推门进来的冷晓晴在室内弥漫开来。冷晓晴笑着将小样递给张副总编。好情绪是可以传染的,张副总编的表情也和煦起来。置身于这样一种氛围中,吴文山觉得眼前的那盆蝴蝶兰开得分外春意盎然。

春天里有一种现象叫“倒春寒”,此刻用在张副总编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吴文山眼见着张副总编的笑容渐渐僵硬,然后完全隐去,两边的眉毛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向中间聚拢,揪起一个疙瘩。

“文山老师啊,做人不要太清高。”张副总编放下报纸突然这样说。这不啻于当头一棒,打得吴文山晕头转向,找不到北。冷晓晴递给他一个眼神,他才发现报纸下方的一个小标题“我市新锐作家吴文山再获殊荣”。这是一篇简讯,是他的散文集《石头背后的故事》获得省文艺振兴奖的有关情况。吴文山百口莫辩,获奖通知他也才收到,不知怎么就插了翅膀飞入新闻部的口袋。“这么好的故事为什么不在咱们副刊连载,藏着掖着,在省里都获奖了,咱们谁都没有看到。”吴文山张张嘴,没说话。其实文山想过连载自己的作品,但考虑到张副总编多次重申不让编辑上自己的作品,要把有限的版面尽量留给业余作者,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捅这个马蜂窝。没想到,张副总编接着说:“这让社长怎么想,是自己刊物的质量连自己人都瞧不起吗?”这顶大帽子扣得吴文山毫无招架之力,他赶紧表白自己是出于版面限制才没有在晚报发表的,今后一定会吸取教训,注意这一点。

“让美编配幅画上去,渲染一下。这个作品排版时注意一定要放在突出位置上。”就在吴文山和冷晓晴即将退出来的时候,张副总编又在门里加了一句。吴文山稍微停了一下,才想起这是说刚才那组诗的。冷晓晴冲他一笑,模仿副总编的语气说:“怎么还藏着掖着,不给咱们看啊?”吴文山摇摇头,“晓晴,你可别取笑我,我本来是听他的把版面留给作者,他倒有意见了,你说我冤不冤。”

“要我说,你一点儿也不冤。平常看不见你写,突然就弄出本书来,还获奖了。你看人家天天泡图书馆查资料,”冷晓晴说着,斜眼往后面瞧瞧,“十月怀胎是有了,可却不见一朝分娩,人家自己正着急呢,你这个没怀胎的却呱呱坠地了,你说你这不是成心气人吗?”吴文山被冷晓晴这个形象的说法逗笑了,一扫刚才被训斥的阴霾,高兴起来。张副总编为了晋升正高职称,一直在努力写书,可总不见出真东西。吴文山几乎能想象出他为写书而抓耳挠腮的样子,心里顿时痛快许多。

“来,帮我选几幅插画。”吴文山和冷晓晴说笑着走进副刊办公室。冷晓晴俯下身子翻看美编提供的图片,披肩的长发从肩膀滑落,发丝挡在吴文山眼前,像是一扇透着微光的窗,可以看见她姣好的侧脸。

“我看就这张吧。”冷晓晴把面前的几幅画推开,指着他压在玻璃板下的一张照片说。那是去年秋天中华荷园的朱总请报社做宣传,冷晓晴和吴文山都在列。搞了一整天的采访和拍摄,月华初上的时刻,吴文山找个空闲走进荷园,将自己倒挂在单杠上,闭上眼睛,慢慢体会脑部充血的愉悦。这种愉悦因无人分享,愈加显得珍贵些,像是独占了一份稀世珍品一样,说不得,道不得,但只要掏出来看一眼就会通体舒服。

吴文山保持着倒立的姿势,缓缓睁开眼。荷塘被绿色的荷叶铺天盖地地捂住,调皮的莲蓬三三两两地突破荷叶的包围,倒垂下来,像是慵懒的风铃,不时随风摇动,露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淡定。淡淡的月影在荷叶间摇动,伴着荷叶的沙沙声和一声高似一声的蛙鸣,像在跳一曲无人喝彩的舞。吴文山下意识地抓起相机,冷晓晴却不知何时闯进画面,被风吹起的白色连衣裙出现在荷塘的尽头,像一只舞动的精灵。他把照片洗出来压在玻璃板下,这种宁静空灵的美往往能将他从纷繁杂乱的文案中拯救出来,贴着自己的灵魂,写出心灵深处的文字。吴文山没有跟人提起过照片深处那抹灵动的白色,但他相信冷晓晴一定能看出来。

应该说冷晓晴的眼光的确不错,这幅照片不光有荷之美,还有秋之韵,特别是照片尽头那抹白色,在月光映衬下更显出秋天的萧瑟。吴文山决定听从冷晓晴的建议。但是,这个决定却让他后悔不已。

“老张,你来一下。”社长把张副总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支烟,却不说话。张副总编暗中观察社长的脸色。社长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笑了,递给他一张传真。传真中一张醒目的照片,这照片似曾相识,却又印象不深。社长说:“副刊办得不错,照片也很漂亮。”张副总编这才想起那是吴文山为那首诗配发的照片。他忙把社长杯子里的茶水续满,谦恭地说:“还是社长慧眼,给我推荐这么好的诗。我正有个提议要跟您汇报呢,我打算在中华荷园搞个赛诗会,这首诗肯定能胜出。”“瞧你说的,那首歪诗不算什么,配的照片倒是很打眼啊,你看看连朱总都惊动了。”原来中华荷园的朱总看到报纸后,突发创意,打算搞个荷花主题摄影大赛,要在报社刊登整版广告。广告设计很简单,就是用的吴文山那张照片,下面一句醒目的大赛主题“走进她,你也可以”。

张副总编低头看手上的传真,头上不自觉地冒出冷汗,这次明明是拍社长马屁,怎么一不留神拍错了地方。其实那首诗是社长写的,他心知肚明,但就是不说破,想不露声色地把这首诗烘托出来,等到社长不得不交代作者的时候,他再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五体投地。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就这样被吴文山的一张照片毁掉了。他意识到那幅照片发在版面中央,而那几行小诗本来就不长,还用了很小的字号,发在照片下面,显得更加小气。这哪里是诗配画,充其量是为画题诗。这哪里还是拍马屁,分明是扫马腿嘛。张副总编那个气啊,“这个吴文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社长不会听到张副总编心里的咒骂,依然慢悠悠地说:“文山老师还真是个人物,摄影大赛的事情,你们着手准备吧。”

张副总编小心翼翼地查看社长的脸色,平时不苟言笑的社长,今天脸上还微微挂着笑,这让副总编觉得很反常,他哪里知道其实社长正在为朱总赞助的事情高兴呢。张副总编认真回忆社长的每一句话,终于理出了头绪,社长说文山老师是个人物,又说去准备摄影大赛,看来就是让吴文山去办这个差事。吴文山一介书生,准备这样一次大赛,肯定会错漏百出的。想象着吴文山手忙脚乱的样子,张副总编觉得这次摄影大赛还真是非吴文山不可了。

 “朱总说文山老师收藏的石头不错,可以摆在荷园一起展出。给年轻人创造条件,让他们有机会表现表现,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这话从社长嘴里说出来,顺着张副总编的耳道进入他脑子里转一圈出来,成了掉入三界的天蓬元帅——变了模样。张副总编高兴地看到社长与他已达成默契,这次要让吴文山那个跳梁小丑表演马失前蹄。

吃了这颗定心丸的张副总编哼着小曲儿回到办公室,随手翻看今天的报纸。当看到那幅喧宾夺主的诗配画时,心底里对吴文山强烈的不满又一次迅速升腾起来,他抓起电话就把这期副刊一顿批评。吴文山听半天没有理出头绪,不明白到底是照片有问题,还是摄影大赛有什么不好?这些事跟自己的石头有什么关系。

这个故事早在报社内被演绎成多个版本,只有独来独往的吴文山不知道,后来这个中缘由还是冷晓晴透露的。吴文山叫苦不迭,早知道是副总编为社长准备的嫁妆,何必精挑细选用自己的照片。可是这件事没有人说破,社长还是见面会点头的社长,张副总编还是不断提出要求的副总编,同事还是那些忙忙碌碌插科打诨的同事,吴文山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把摄影大赛的计划一拖再拖,把那张照片连同他的石头一同拖进被人遗忘的角落。

但“遗忘”终究不是一个人的自欺欺人,坐在张副总编办公室的吴文山不得不暗自叹息。“荷园摄影和奇石展准备如何了?”在寒暄过美国总统大选和叙利亚局势后,张副总编转入正题。吴文山聊天的情绪一下子就从喜马拉雅山顶坠入马里亚纳沟底。他模棱两可地回答说还在准备。

“加快速度嘛,不要有顾虑,放手干,我和社长都会支持你的。你不会舍不得那些宝贝石头吧?”张副总编似乎是在开玩笑,吴文山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

“文山老师啊,副刊部缺人吗?”张副总编突然转移了话题,吴文山不敢怠慢,很认真地回答:“嗯,一直都缺。”报社一直都缺人是不争的事实,副刊部缺人,新闻部也缺人。缺人已经成为报社的常态,吴文山是副刊的责任编辑,工作忙的时候,也会像牛一样喘粗气,可是他从来没有动过要人的念头。报社人人都身兼多职,副刊又不被重视,要人?如何要?连实习记者都不愿意屈就副刊,谁能愿意来呢。

“你觉得冷晓晴怎么样?”这个问题让吴文山摸不着头脑。冷晓晴不可能来副刊,领导绝不会这么安排,为何单单在这个时候提到冷晓晴呢?吴文山只好中规中矩地回答:“晓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记者,视角独到,文笔犀利,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你也这么认为吗?”张副总编歪着脑袋看文山,似乎不太相信他。“当然了,谁还能有什么异议吗?”“我也觉得她很有前途,可是她不想干新闻了,她要求到副刊部。”副总编不紧不慢地吹开杯子里的茶叶,轻轻呷一口,没有看文山,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吴文山非常吃惊,冷晓晴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样的话,连开玩笑的时候都没有说过。“是吗。”吃惊的情绪经由他坦然淡定的心理滤去波动的成分,嘴里吐出的声音还是那么从容镇静,让别人听不出他到底是早就知道还是刚刚才知道。其实吴文山已经后悔了,刚才自己明明应该用加重语气说出这两个字,以烘托出自己毫不知情的惊讶。可是这几十年来随遇而安,处变不惊的心态早已习惯对任何事情波澜不惊,即便心里真的起了波澜,也不会表达出情绪的起伏。可是那么淡然地说出那两个字,连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早就知道。

“文山老师啊,副刊部实在缺人,组织上会给你想办法,我看冷晓晴的主意你还是别打了。”张副总编低头翻动手里的样刊,眼皮没有再抬起来,似乎谈话结束了。吴文山想说什么,却听见副总编说,“去工作吧,没事了,顺便把小赵给我叫来”。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今天的谈话,吴文山不能不感觉别扭。这就好比你携着心宽体胖的未婚妻逛街,路上遇到朋友跟你握手,不是看你的脸,而是看你未婚妻的肚子,然后冲你暧昧地笑,拍拍你的肩扬长而去。你似乎应该解释什么,可是朋友已经远去,只有那暧昧的笑聚拢成你心中的阴影,挥之不去,如鲠在喉。

吴文山从来没想过要冷晓晴,连试探都没有过。可是张副总编却分明以为他动了冷晓晴的念头。文山觉得自己脚下的这趟浑水真是趟的莫名其妙。跟领导说要来副刊部的是冷晓晴,可是领导回绝的却是自己,而自己和冷晓晴之间根本没有互通消息。这样一个构不成闭合回路的电路,居然也烧到我吴文山,这算是怎么回事?

冷晓晴恰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文山对面。“怎么,晓晴老师要来副刊部指导工作吗?”文山似乎在开玩笑。

冷晓晴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冷晓晴轻轻撩起额前的刘海儿,缓缓地说:“怎么会呢?我顶多算是见贤思齐吧。”好个伶牙俐齿的冷晓晴,轻轻的一句话,就把吴文山的位置抬高了许多,捎带把他心里的那股烦躁熨妥帖了。

冷晓晴其实没有想来副刊部,但她不想继续干新闻倒是真的。七年新闻做下来,她感觉自己的精力和体力都透支的厉害,需要换个环境休息休息。副总编问起来的时候,冷晓晴随口说了句,“我看副刊部就挺好,每天都在欣赏平凡生活中的真善美,而我们总在挖掘现实社会中的假恶丑,太累了。”最近正在做一组关于留守儿童和老人的报道,那些人家的窘迫真的让衣食无忧的冷晓晴无地自容,仿佛正是自己的富裕剥夺了他们享受正常生活的权力。可是除了报道,冷晓晴什么都不能改变,她觉得自己的力量太有限了,她有些承受不了这种有限的力量和无限的关怀之间的差距。所以她说累了。冷晓晴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动过要来副刊部的念头,她只是很羡慕文山老师悠闲的步履中透露出的那份淡然安适。相反,自己整日里东奔西跑的忙碌,就像一只无法停歇的苍蝇,挎着沉重的相机,从城市肮脏的一头奔向贫困的另一头。不到三十岁的年龄,面色却已晦暗无光,冷晓晴时常对着镜子拍打自己的脸说:“你要停一停,必须要停一停。”

可是今天,当吴文山半开玩笑半询问的这么一说,冷晓晴还真开始动这个心思了,来副刊部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文山老师,你能收留我吗?”冷晓晴问得很恳切。

吴文山抬头看一眼冷晓晴,对方的眼睛并没有躲闪,定在白皙的脸上,等他的答案。那是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一副陌生的表情。吴文山习惯与冷晓晴开玩笑,习惯那种把真话当成假话说的玩笑,面对面时彼此愉悦,转过身去一笑而过。可是面前这张脸上没有玩笑,那双漆黑的眸子就那样盯着他,不给他躲闪的余地。吴文山尴尬地咳了一声,把视线从冷晓晴热切的脸上掉转开,落在窗台上被自己称为“赤霞珠”的一块石头上。那是从老家捡回来的石头,远远看去就像一串置于盘中的赤霞珠葡萄。

吴文山老家的葡萄园大量种植着这种叫做“赤霞珠”的酒葡萄,常年供给当地有名的红酒厂,这是村里的主要收入。“赤霞珠”颗粒小,含糖量低,非常适于酿酒,因为口感酸涩,不能直接品尝。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冷晓晴,对他来说就像“赤霞珠”一样看得,碰不得,碰了一定会倒牙。

张副总编的电话似乎长了眼睛和耳朵,突兀地炸响在陷入僵局的吴文山和冷晓晴之间。“社长有意让冷晓晴参与策划,你配合一下,争取动静大点儿,掀起文化活动的高潮。”隔着电话也能听出对方说话的样子,铁青着脸,不苟言笑。

“什么策划?”文山莫名其妙。

“装什么糊涂,荷园摄影呗,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张副总编冷峻的声音劈头盖脸压过来,吴文山一时有点喘不过气来。

怎么又是冷晓晴。放下电话的文山老师郁闷了,想躲还躲不开了,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但吴文山知道这风来自何方。

中秋节后,编辑会上张副总编请大家吃葡萄,笑着问文山:“怎么样,这葡萄如何啊?”

吴文山当然说好,副总编请吃的葡萄,没有不好的道理。

“这是社长给的,说是你文山老师家的葡萄啊。”副总编笑呵呵地说。

吴文山刚想说话,一着急把嘴里的葡萄整个咽了进去,捶胸顿足地咳嗽半天才。

张副总编看着吴文山的窘态哈哈大笑,“瞧把你紧张的。怎么着,舍不得给我们吃啊?”缓过一口气的吴文山赶紧说:“哪里啊,放假的时候社长带朋友去村里摘葡萄,正好相中了我家的园子。”

吴文山还想说什么,被张副总编一句“是吗”轻轻带过。

“是吗”这两个字很简单,却又不简单,被咬得很有嚼头。一个字发四声,一个字发轻声,声音不大,语调平稳,只是两个字的发音中间加了不很明显却又不能忽视的回旋,结果明明是肯定的语气,却怎么听起来都像是颇有疑问。吴文山只能苦笑,第一次发现张副总编也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耐人寻味的话来。

张副总编接着很巧妙地询问了荷园摄影和奇石展的进度,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让文山老师多注意身体,不要太劳心。副总编说话时那一闪而过的冷峻眼神不期然地闯进文山的脑海,他该不会认为自己和社长有什么特殊关系吧?

其实吴文山跟社长没什么直接接触,如果说有,那就是上次省里表彰文艺团体和个人的时候,他和社长分别代表个人和报社,作为领奖人被安排坐在一起。因为坐在第一排,离主席台太近,社长和他基本上没有说话,只是在开会前交流了一下关于摄影展的事情。社长当时说如果副刊搞这样的活动缺乏经验,可以请其他部门的同事来帮忙,不要不敢张口,关键是要把活动搞得有声色,有效果。

听张副总编刚才电话里的语气,社长派冷晓晴来助阵,显然是出乎他意料了,这下,社长对自己的好意,又要让张副总编误会了。

“什么电话啊,眼睛都直了。”冷晓晴带着笑意的声音飘进文山老师的耳朵,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让我配合你搞策划啊,你不知道吗?”冷晓晴笑了笑,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兀自翻看文山老师放在桌上的书。

“遇见文山老师的石头可真是“平步青云”啊,一块普通的山石经文山老师这么一拍,那么一说,竟成了独一无二的艺术珍品。”冷晓晴翻看《石头背后的故事》由衷地说,“送我一块吧。”还没等文山说话,晓晴又追上一句,“卖我也行。”

文山笑了,想起在家捡石头时,村里人总是面带疑惑地看着他。

“文山啊,这石头能卖多少钱啊?”这是村里人最想知道的问题,而吴文山只能尴尬地张张嘴,无法回答。这种欲言又止的尴尬,在大家看来就是欲盖弥彰的技巧,于是大家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文山啊,石头卖出去多少了?”总有人羡慕地问。

文山不好意思解释自己捡石头和村民种葡萄之间的区别。吴文山这种精神层面的满足,在面对生养他的土地和农民的时候却显得极其卑贱,他说不出口,只能含糊其辞地打哈哈。村里人不领情,觉得文山出息了,忘本了。

“唉”,文山的尴尬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这会儿听说冷晓晴要买自己的石头,文山禁不住笑了,看来不枉村民们一番猜测,自己的石头终于能卖钱了。

听了文山老师的描述,冷晓晴却不笑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文山老师的石头,入神了。

“想什么呢?”吴文山问。

“帮你把石头卖了怎么样?”

吴文山笑着摆摆手,“别逗了,都是左近山里的破石头,你能卖谁去?”

“说真的呢,你同意不同意吧?”冷晓晴不依不饶。

“好,好,好,你去卖吧,能卖多少钱都归你。”

“一言为定。”话音未落,冷晓晴就已经随着高跟鞋敲出的韵律消失在走廊尽头。

这个风风火火的冷晓晴。文山想,走了也好,这颗“赤霞珠”还是不碰为好。

“文山,你来一下。”这次叫他的是社长,张副总编和冷晓晴也在座。吴文山一头雾水地走进去,社长在看一份文案,张副总编满脸堆笑地盯着社长,冷晓晴靠在沙发上,眼睛望着自己,一丝揶揄挂在嘴角。

见他落座,社长抬起头来,将手中的文案递给他。映入眼帘的是中华荷园摄影大赛的策划方案和评奖办法。

吴文山大致浏览到方案中没有提及他的石头,一颗悬着的心稍稍落地,这次不会有喧宾夺主的风险了。他不住连声地说好。活动方案是冷晓晴一手策划的,吴文山乐得偷懒。

“先别忙着说好啊,你还没看完呢。”冷晓晴浅笑着。

吴文山翻过一页,黑体字标题赫然入目——《石头背后的故事》签名售书暨荷园摄影作品和典藏石头义卖会策划方案。文山迅速与冷晓晴交换了眼神,看来这才是她的杰作。义卖会设在中华荷园,收入将全部用于设立“留守关怀基金”,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

“文山,谈谈你对这个方案的想法。”社长询问得很客气。

吴文山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冷晓晴,怎么也不跟自己商量一下。“这次活动是朱总发起的,这样喧宾夺主不妥吧。”

张副总编在这个时候插上话来。“朱总原则上同意这个方案,文山你不会是舍不得你的石头吧?”

“哪里哪里,怎么会呢?”吴文山一叠连声地辩白。看这架势,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自己就是再自不量力,也万万不能做螳臂挡车的蠢事。更何况,义卖会毕竟是件好事,成全了冷晓晴,成全了社长,最重要的也成全了那些留守人士。既然是做好事,吴文山也就豁出去了,管他什么误解不误解的,人一辈子能做这么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他赶紧表态大力支持,将携书中所叙全部石头参加义卖。

义卖会在冷晓晴的安排下获得空前的成功,出席活动的包括社会各界人士,有政要名流、商界精英,也有普通百姓。大型户外LED屏幕上滚动播出冷晓晴对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的采访系列片。吴文山的石头被装点得如同待嫁的新娘,一路迎着游人,从荷园入口一直排列到湖心亭,旁边配有照片和文字说明。

文山坐在荷园的湖心亭,负责签名售书,半天下来签字的手都累得握不住笔了。

“怎么样,有成就感吧?”冷晓晴递过来一瓶水。

文山只有苦笑。这几年的默默耕耘,倒成就了冷晓晴的“留守关怀基金”,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由于观众过于热情,原定半天的义卖会被迫延长为一天,文山咬牙坚持签名,结果一版印刷的10万册图书全部被抢购一空,义卖的石头和摄影作品也都名花有主,那些朝夕相处成朋友一样的石头从此与文山老师失之交臂。

“知道你的石头值多少钱吗?”冷晓晴神秘地问。

“十万?”吴文山揉着酸疼的眉头猜测。

冷晓晴笑了,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十万?”文山睁大了眼睛。

“三百万。”冷晓晴哈哈笑着跑远了,留下吴文山一个呆在那里。

三百万,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数字就这样被冷晓晴创造出来了。连同自己售书的收入,总计有五百万了,这可是他一辈子没有触摸过的数字。吴文山看看自己的手,写了半辈子,没服过任何人,却轻悄悄地输给冷晓晴一个灵巧的创意。这辈子的默默耕耘,笔耕不辍,到头来却收获在别人土地上。唉,吴文山一声叹息。不过五百万,应该能帮助很多人吧?那些石头,本也不属于自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正得其所,功德无量。吴文山释然了。

“留守关怀基金”启动仪式上,社长说了这样一句话给吴文山留下深刻印象。“这是文化与智慧碰撞的火花,这是自然与社会爱的传递。”是啊,自己的文字成就了冷晓晴的智慧,石头的自然成就了报社的政绩和人们的爱心,社长的概括真是高明。

“难怪你总惦记冷晓晴,你们还真是珠联璧合,配合默契啊。”张副总编凑过来小声说。

文山扭头赶紧解释:“怎么是我惦记冷晓晴呢?明明是我被冷晓晴惦记了。”

台上社长的讲话适时结束。

“这回你俩如愿以偿了,晓晴调任副刊编辑室主任,不日就宣布了。”张副总编匆匆说完马上带头热情地鼓掌,一时间全场掌声雷动。谁也没有留意到吴文山吃惊的表情。

吴文山也跟着大家机械的鼓掌,“这真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他暗暗苦笑,没注意手心已经拍得通红。走出会场的时候,吴文山被红地毯拌了一跤,冷晓晴从傍边扶住他,关切地问:“不要紧吧,文山老师?”

吴文山看着冷晓晴,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没有以前漂亮了。可是吴文山清醒地知道,冷晓晴还是冷晓晴,既没有增之一分,也没有减之一分,也许是因为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吧。想到这,他自嘲地笑笑说:“没事,我的眼镜该换换了。”

宣布任命那天,张副总编请副刊部吃饭,欢迎新来的编辑室主任。不巧文山那天有个同学聚会,他想也没想就把社里的饭局推掉了。结果那天晚上,他接到三个电话。第一个是张副总编,那时文山刚赶到同学聚会的饭店。

“文山老师,晓晴能来副刊,你是大功一件,今天庆功宴,你怎么能不来?”

吴文山不知道说什么,他跟冷晓晴的关系,似乎要被张副总编误会到底了。

第二个是冷晓晴,电话的声音很嘈杂,似乎是在歌厅。“文山老师,你不会怪我吧?”不等吴文山说话,冷晓晴接着说:“我也没想到结果是这样,我确实动了来副刊的念头,但我以为我来副刊做责编,你顺理成章地当室主任,真的,我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论能力和资历,我都比你差远了。”

吴文山赶忙解释:“晓晴,你别说了……”手机响起关机的铃音,没电了。吴文山差点把手机摔了。他从来也没想当那个室主任,真的,谁爱当谁当,我吴文山不稀罕。只是文山话还没有说出口,手机就没电了,这下跟冷晓晴也解释不清了。

第三个电话响起的时候,吴文山正在床上倒立。他维持倒立的姿势,费力地腾出一只手去够床头充电的手机。他把手机抓到眼前刚要按下接听键,铃声却停止了,他看见来电显示还是冷晓晴。

丢掉电话,吴文山依旧维持倒立的姿势,倒过来看家里的摆设,吴文山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沉甸甸的石头悬于头顶上,写过看过的书跟自己的视线持平,轻飘飘的照片落于脚下。这种头重脚轻的感觉让他体会到世界与自己的和谐,生活有时会颠倒过来,人也可以。月光从窗外斜进来,透过苏格兰风情格子纱帘,洒落地上一张巨大的网,慢慢向他头上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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