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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个文学梦

他在晃动着的公交车上想到一个绝妙的开头,赶紧掏出手机记录下来。你知道一个精妙的开头,对小说有多重要。小说里另外几万个句子都在水面之下紧紧相连,只有开篇第一句在水面之上,你只需找到它,将它轻轻提起来,一篇完整的小说就会浮出水面。总之,找到这个对的开篇句子,这篇小说就已经成功了80%,对此,他深信不疑。

就像他深信自己会以写作为终身职业一样。虽然他现在从事着完全不相干的职业。他每天要坐很长一段路程的公交车,然后再倒地铁。在地下穿过大半个城市,到一个陈旧的商住两用小区,进入一栋写字楼,坐电梯到所在的楼层,走到自己的格子里,坐下,打开电脑,绘图直到下班,每日周而复始。他当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觉得自己是即将干涸的河床上,在泥浆中左扑右倒的鱼。既没有勇气死去,又没有能力挣脱泥沼,到江河湖海里去。他有的,只是关于江河湖海的梦罢了。

一天的工作完结,特别是在回家的路上,在地铁里,挤变形了的人群中,他就开始做梦,做他的文学梦。他幻想着一鸣惊人,由他写出的一篇篇小说改变了汉语的排列形式,以奇特的描述洞穿了中国当下最复杂的现实。他的文学令人民觉醒,奇迹般的在短短几年之内具有了公民意识。街头最大的广告牌刷着他最著名的的句子。他只接受一个女记者的访谈,那是他成名之前,在做绘图师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他拒绝了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耶路撒冷文学奖、曼布克文学奖、最终的最终他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女记者问他时,他说,既然萨特不接受,我也不接受。我的工作不是为了荣誉,并且,也不存在一个最高级的工作,那为什么要存在一个最高级的荣誉呢?我的工作超越了荣誉。

出了地铁是冰冷现实的城市,充斥着陌生人的城市,自顾自生活着的城市,他也必须如此。要回家做饭,有时候还要在楼下的小超市买一些蔬菜。他不抽烟很少喝酒,很注意合理搭配饮食,一周跑两到三次5KM。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知道写长篇小说是一件体力活,每天保持一两千字,要写整整十年才能出一部《追忆似水年华》。十年保持一贯高昂的创作激情,这对他来说,是个考验。他为了文学,杜绝了其他嗜好。甚至,他故意错过了几次看起来还不错的恋情。如果文学是门宗教,那他几乎称得上是修女。

在切菜的时候,他又想到了那个绝妙的开头,在脑中重复了一遍,很满意。为此当坐下来准备吃的时候,他还特意为自己打开了一罐啤酒。番茄炖牛肉,白灼芥蓝,蔬菜沙拉,棒骨玉米汤,啤酒。对于一个单身的家伙来说,他今天的晚餐有点过分。当然,这都是为了文学。可是当他酒足饭饱,将一大堆盘子扔进水池中,洗了手,甚至涂了护手霜之后(他非常在意自己的双手,为了文学),坐在电脑前,他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他只是感到困。盯着屏幕,无比的困。强撑着将那个自以为无比精彩的句子打出来:

“我不得不往记忆里深度挖掘,努力追忆1980年以后蝉的声调,一张糖纸、一次长辈的训斥,他们和我的阅读经验混合,在脑中呈现冻苹果的青白色。”

写完这个句子,已经困得不行了。他决定躺在床上先缓一会儿。如果脑中是空白,身体是困,那么在电脑前坐着也是白费。他安抚自己,慢慢后仰躺在床上,等他的身体完全躺平撑开,他又不困了。一点儿都不困。开头的句子有了,接下去该怎样生发?应该再寻找一些细节,没有细节就没有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有小玛德琳蛋糕,他有什么?小时候有一种拔丝糖,细细的,像一截断了的挂面,吃起来很黏牙。可如今他并不怀念那种糖的味道。只怀疑那些不卫生的食物对他的肠胃造成了持久漫长的损害。也许应该按乔伊斯的路子来,《都柏林人》,《阿拉比》,“从我们的门对面射出的灯光,照出她脖子的白白的曲线,照亮了她脖子上下垂的头发,并向下照亮了她在栏杆上的那只手。光线落在她衣裙的一边,照亮了她衬裙雪白的滚边,她随意站着时正好可以看见。”小时候,有一天晚上,他走到同桌女孩所住的家属院,在女孩家门口敲了门,门开了,他站在门缝的灯光里。门缝里是女孩的爸爸,他说女孩在忙着写作业,并且问他作业做完了吗?他撒了个谎。然后离开了。不久,班主任给他调换了一个男生当同桌。

想的头疼,他不得不坐起来,打开网页,浏览,发现了一些内容无聊但形式有趣的东西,既而跟着这些东西他又打开了一些链接,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他不得不另外再打开一些网页搜索。直到心满意足。也有一些真正有内容的东西,精辟的,尖锐的,深刻但却冗长的,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心境阅读这些内容,只好把它们收藏起来,他的收藏夹菜单下拉时已经可以遮蔽电脑屏幕了。有时候他就靠删除收藏夹菜单里过期的链接打发时间。看来看去最终他还是会去浏览黄色网站,把该释放的东西释放掉。这是他最接近绝望的时刻,因为他已经接受了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的力比多是有限的,你将它用在某一件事上,那么相应的其他事分到的就会少。他觉得自己将原本该用于文学的力比多做了坏事,他为此有负罪感。他无数次试图推翻弗洛伊德,他知道罪恶感才是罪恶的根源。他努力想消除这种罪恶感,劝说自己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但是没有用,更加空白的大脑就是铁证。

还有一种解决方式,就是阅读,这个穷鬼竟然有两千册藏书。在租来的单间里,六个书柜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当他写不出东西来,就去翻翻他最敬佩的作家,也许会有帮助。他深陷在单人沙发里,读书灯照着,聚拢出一个锥形的区域。他打开一本库切,随便翻到一页读起来。

“因为他将会成为一个艺术家,这是早就已经确定了的。如果目前他必须是微贱可笑的,那是因为艺术家的命运就是要忍受微贱和嘲笑,直到他显示出真正的能力,讥笑和嘲弄的人不再做声的那一天。”

这么说好像很鼓励人,但是对他现在此刻毫无帮助。他又接着翻:

“外面,天色已近黄昏。他沿着大拉塞尔街跋涉到托特纳姆大院路,然后往南向查令克洛斯街走去。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多数是年轻人。严格地说,他和他们是同时代人,但是他却没有这种感觉。他感到自己已是中年,过早到了中年:那些苍白、歇顶、筋疲力尽的一碰皮肤就会起片剥落的学者中的一个。但深层的他仍是一个孩子,对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十分无知,充满了恐惧、不知所措。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巨大而冷漠的城市里,在这里,仅仅为了能活下去就意味着需要永远死命拼搏、力求不要倒下?”

瞧瞧人家库切是怎么干活儿的?为什么不能这么准确地描述一种状态?他把书合上,一条腿翘上沙发扶手,盯着对面的墙壁思索了一会儿,慢慢他扭动身子,另一条腿也放到扶手上去,而头往后仰。这时真正的困意来了。他沉沉睡去。

上下班路上的时间很长,他不愿意这段时间被浪费掉,所以从网上下了很多书在手机,路上看。在家阅读外国的东西太多,为了营养均衡,他下到手机里的多是传统文化,傅佩荣、叶嘉莹、南怀瑾、李零,《易经》《论语》《诗三百》《曾国藩家书》《王阳明年谱》之类。有时候传统文化里激昂慷慨的东西也让他很激动。“格物,致知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格物而穷其理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格物致知,身体力行。传统儒家文化不应该被完全革命。应该有新的我们这时代的王阳明出来,曾国藩出来,西方文明到头了,要重塑人类文明,只能指望东方文艺复兴。他握着手机,看到地铁车门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又看看身旁各种挤地铁的人。有个姑娘长得不错。

工作就是工作,没什么能说话的人。别说同事了,就连他为自己准备的,几个准备带入土里的老朋友,有时候他也觉得说不上话。他觉得没人理解他,当然,他也不能完全理解别人。他对交流这件事一向持绝望态度。更多的话语只会导致更多的误解,在一片片云雾般的交谈里,大家自说自话。他认为交流最关键的问题是,你是否理解了对方的自嘲。如果你能准确地理解某人的自嘲,他为什么自嘲,他选择什么样的方式自嘲,以及他自嘲之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你理解了这些就理解了这个人。他的问题是双向的,一方面他在表达自嘲时方式有问题,容易让人误解只是开个玩笑,另一方面是对方根本不在意他真正想表达的东西,觉得不值一提。毕竟世界太多太快了,有更多更值得细究的信息需要处理。他跟朋友论证艺术与肺结核的必然联系。肺结核的感染跟患者的主观意愿有紧密联系,不是说愿意染上肺结核,而是患者首先多愁善感,思想上和身体上都是敏感的,呼吸系统就比别人敏感,加上艺术家长期的情绪压抑、熬夜,再加上贫穷和寒冷,很容易沾染上肺结核。肖邦、帕格尼尼、契科夫、席勒、雪莱、夏目漱石、鲁迅、郁达夫、托马斯·伯恩哈德、弗朗索瓦·米勒、莫迪里阿尼……这是艺术史上最长的分类名单。肺结核反过来也会影响艺术,无数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患有这种病。18世纪在贵族中竟然以患这种病为优雅,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林黛玉要患这种病。有阵子他咳嗽不止,罗汉果、甘草片、止咳糖浆、止咳药、就剩鸦片没试过了,他很认真地问朋友,我是不是也染上肺结核了,大家一通奚落他。奇怪的是竟然就好了。  

还是昨天那个句子,

“我不得不往记忆里深度挖掘,努力追忆1980年以后蝉的声调,一张糖纸、一次长辈的训斥,他们和我的阅读经验混合,在脑中呈现冻苹果的青白色。”

他试图接着往下写,

“我迄今为止的人生毫无收获,我是个摇摆的人,经常在各种选择和各种态度中摇摆。之所以混成今天这幅模样,完全是我摇摆的结果。摇摆触发了我的各种境遇,我在不断地误入,然后忍耐,然后后悔,最终不得不逃离中度过了有生以来的漫长时日。”

这两个句子完全连不到一起,“蝉的声调、一张糖纸、一次长辈的训斥”和“摇摆”有什么必然联系?根本没有。并且“摇摆”这件事显而易见不会有人太在意。谁不是这样呢?这有什么好说?算上标点符号111个字,离《追忆似水年华》的300多万字还差300多万字。十年已经过去两天了。长篇需要长久的忍耐、规划,不妨先放一放,写几个短篇。回头短篇可以融入到长篇里去。他打定主意,另起一个word,翻翻手机。寻找短篇的灵感。

有一条记录:“火车上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人聊天。年轻人去见网友。掩饰不住地兴奋和单纯。他向中年人介绍自己,也介绍他的女网友,介绍两人在网上相识的过程,介绍两人在聊天时有多么地合拍,他们交换童年,他们互相看过照片,聊过视频。最终年轻人决定坐火车跨越几千公里来见女网友。年轻人表达的很真诚,中年人也想表达一点友好,可是开口却说,还是你们这年纪好,可以不结婚,玩玩。年轻人立刻沉默了。中年人也觉得自己表达有问题,解释了两句,结果两人都更加沉默了。”这个难点在于,怎么描写一个单纯的大男生,现在谁不知道见网友是怎么回事?!中年人的视角其实是这个世界的主流观点,中年人知道的太多,看过太多结局以后,就对过程有种天然的抵触,以为过程不过如此。在不断地经历结局中,他们把爱情越来越简化成上床与分手,丧失了过程中的其他所有细节。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五○年代,人们还闷在无情的清教徒信仰里,之后不过十年的时间,一切都变了——初次调情与性爱之间的辽阔空间消失了。人和性之间不再有感性的无人地带作为保护。人直接与性对阵,此事已成定局。”仅仅通过一截火车车厢中的对话来表达这思想是需要技巧的,他不太善于写对话。

另有一条记录:“一个刚刚进入社会的耶茨式人物,总想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他甚至剪了儿童时代的发型。他又被辞退的那天黄昏,站在街头,看见一伙儿刚放学的男孩就像一群水里的鱼在街头忽聚忽散,忽东忽西。”这种描述太过诗性,容易写得空洞。而且,耶茨式的人物,强调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这跟他最终要表达的,东方儒家的积极上进是相左的,这么灰色的东西,还是少写为妙,太容易沉迷进去,他想到。

最后还有一个:“一个小伙子跟大城市的黑帮学了很多东西,后来他事发被迫回到故乡。他用学到的方式办事,很快在乡里做大,不几年就和城里他的黑帮师父有了交集。再后来有了冲突,他被师父击败,死去。”这应该是个电影创意,再撒点爱情胡椒面,没准是个好东西。就是调子有些低沉,另外黑帮题材也不被允许。不过把背景置换到民国时代倒也并非不可行。

他把这个电影创意发展了一下,写了几行。觉得不好,不真实,删掉了。他反复读这个句子,最后他觉得应该再翻翻黑帮电影。于是他把硬盘连上电脑,开始翻目录,最终他选了《预言者》,也是一个学徒的故事。本来他只想快进着浏览一下大概,没想到竟看进去了,任着性子干脆看完。时间已是半夜一点了。他的脑中仍然没有更多东西,他不得不关闭word,准备睡觉。自他有志于文学以来,类似这样的夜晚已经荒度了一万多个。他知道,他还将继续荒度下去。

在梦里,他梦见了自己的死亡。梦是这样的:他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睡过了点,着急忙慌地下楼打车,坐在出租车上,他忽然想到一个惊世骇俗的开头,根据这个开头,他很容易就在脑中编出一个故事,其文学性是空前的。他发现了前辈们没有探索过的领域,正当他掏出手机,准备记录的时候,车祸发生了。他醒来了,醒来后的他只记得梦中的车祸,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梦中的那一句闪着金光的开头,他越想抓住,那个故事的片段就越消散,离他越远。他懊恼极了,几乎哭出声来。

他又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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