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原晋剧票友班社,戏友们都熟悉这么一个老人:他一副墨镜,一杆唢呐一把琴,演出前儿子接来,演出完儿子再接回。
不只是《打金枝》《算粮登殿》《金水桥》《辕门斩子》这些传统戏,像《八珍汤》《皇后骂殿》《大脚皇后》这些新编戏,他都能可以明场(正式彩唱)伴奏。晋剧,作为梆子戏的一种,节奏变化比较明显,而且板式转换时鼓师安插底号也是因人而异。现在,专业院团演出这些改革戏,乐队都要摆谱架,这个眼睛进不来丝毫光亮的老人是如何做到心中不慌、手中不忙?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
于是,在几次演出中,我故意坐在老人旁边听音法、看弓法,感受这位音乐奇才带来的从视听到心灵的震撼。在有一次不用文场的时候,我照顾老爷子喝点水,他谦和地耳语:“小苏,现在就是瞎玩了,我是没有眼睛,如果能多进来一点光亮,我一定再努力提高一些。”
▲韩师傅拉琴片段欣赏。
“老天为您关上了一扇门,却又打开了两扇窗”
这句话是我跟他说的。正因为眼睛没有装下太多,他的耳膜和内心的容量才如此超常。
他,大名韩永兴(我们都叫韩师傅),1945年7月出生于盂县,后随父定居太原帽儿巷,五六岁时因患眼疾双目渐失明。7岁上,父亲为了给他留一口饭,专门聘请一位票友师傅教授拉琴,因天资聪慧一年时间内他基本把准了胡琴的音准,粗略掌握了晋剧的板式唱腔。8岁开始在上马街晋剧票社学习,从票友根宽师傅,“大早上,一群孩子们到我家接上我,有背呼胡的,有背包的,有陪我的,一起到那里学习。我们经常在迎泽公园练功,他们唱的多,我差七差八地给调唱,我觉得他们也不笑话我,大伙儿在一起很开心。根宽师傅让我不能只记唱腔,还让记唱词,记上下场锣鼓经,也为的是将来我拉不动了还能说戏、带徒弟,增加些生计本领,人家对咱可真是无私奉献。可以说,人们用眼睛看戏,用耳朵听戏,而我基本是在记戏中实现了耳朵的幻想功能,可惜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我伴奏的那么多戏里的生旦净丑是什么模样。”12岁时,他便由大人们抱上椅子,伴奏《赐环》《二堂献杯》等折子戏,成为了戏台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14岁时,在党和政府的救助下,他进入了太原市盲童学校。经过两年的学习,1960年到民政局下属的福利厂参加工作,工作之余因音乐特长加入厂子创办的晋剧团,负责拉主弦。厂子为了扩大知名度,也为了争取更多的支持,演出安排较多,于是舞台锻炼机会更多,他手上的技术越来越娴熟,耳朵也练得能够捕捉到舞台上的风吹草动。
“乐感好、手音好、记性好,是您拉琴的特点”
晋剧最考验文场的是《打金枝》中《闹宫》一折。我曾经和韩师傅合作过一次,因为得知老爷子的情况,我先控制节奏,后感觉这个“档位”没问题,就再挂一个,就这样层层渐进,我逐渐感受到了韩师傅耳朵的厉害之处。晋剧的“双虎抱头”紧留板是比较考验鼓师和琴师基本功的,韩师傅紧紧裹住楗子毫不松劲,在“紧煞叽”时我先放慢再拉紧,后与“吊棒槌”一气而下,这种通透的感觉让我顿时忘记了是和一个眼睛看不见的老爷子在合作。
“《闹宫》如果一直‘凡凡六’到底就没意思了,上个‘东风赞’,再上两个‘凡凡六尾巴’,那才玩的起劲。”韩师傅谈起戏来总是神采风扬,从他的笑容里能够感知到内心世界里绽放的音乐华彩。
诸如《皇后骂殿》这些大戏演出中,音乐变换较大,而且人物上场有独特的曲牌和间奏曲,韩师傅都能够不慌不忙地或吹或拉,我称他为“电脑”。当问起他记戏的独门秘诀时,他也毫不保留:“音乐就是一个故事,有起承转合,有日出日落。对于文场来讲,一个戏有自己的主旋律,而每一个人物性格不同又有个性化的创作,剩下就是七个板式翻来覆去了。我觉得记戏不太困难,只要没人打扰,沉下心来两三周记个戏应该没问题。”他又说,对于现在一些唱腔上下句都不按规矩出牌的全新创作,有一些畏难情绪,而且一段时间不演出,脑子里印象就更加模糊了。
韩师傅拉琴,音量大,根本是腕子功夫好。当然,老爷子终究是一个较为专业的票友,比较起专业搞晋剧音乐的老师来讲,还有很多技术上不太过关的地方,韩师傅自己都毫不掩饰地承认连弓运用不太好,而且随着上了年纪,拉琴的时间逐渐减少,手上的功夫也会逊色很多。
▲韩师傅拉琴片段欣赏。
“当年胡琴是一碗饭,现在胡琴是我的余生”
2005年退休后,韩师傅重操旧业,带着老伴儿游走于各个票班。可以说,老伴儿是他的眼睛,而他是老太太最大的骄傲。“当年,在迎泽公园和省晋剧院的张步兴老师讨教,还和名鼓师陈晋元、宋仲春老师一起合作,耍好了回去好几天都是高兴的。退休后,到处闹票,我觉得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首先心情挺好,而且是血压也逐渐正常了。这段时间,老伴儿身体不太好,我也不能经常出去,功夫退步的比较明显。”
韩师傅一谈起晋剧,似乎他的墨镜里都闪射出一缕光芒。二通响起大幕拉开,当他戴上手帽,把好琴杆,提动琴弓的时候,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的琴和戏。锣鼓声中他游刃有余,梆子声里他快意纵横,同样的唱词,他不知听了多少遍,又不知道拉断多少琴弦、磨尽多少松香,在这百转千回里,这七色之音便是他眼中的花花世界,便是无尽黑暗中的无限光芒,便是虎啸龙吟、莺歌燕舞的动人传说。
这绚丽多姿的七彩琴音,就是他不太完美的一生超乎常人的神来之笔,这里有他的天赋、勤奋,更蕴藏着无穷的智慧。我想,这就是戏曲这门传统艺术的雄奇之处,当年尤继舜先生不也是和李祖铭、陈平一分别完成过一人按弦、一人拉弓的绝妙配合吗?这些人一辈子什么都可以舍掉,可能唯独舍不掉的就是这满宫满调的神韵。
莫笑盲者痴,世间多奇才。向晋剧票友琴师中的“阿炳”致敬。
《致戏台“阿炳”》
我的眼睛没有神采
可内心充满热爱
侧耳感知呼吸
静心倾听花开
伴着台上的风起云涌
借琴声驱散雾霾
我的眼睛没有神采
可内心充满热爱
扣弦眼疾手快
抖腕力到神来
伴着台下的掌声雷鸣
用智慧书写情怀
我的眼睛没有神采
可内心充满热爱
眉飞绽放华彩
脉动化作节拍
伴着日月的穿梭轮回
将此生付于舞台
(2018年12月16日2:10于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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