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马良：终于让灵魂有了回旋的余地

马良

1972年生于上海，祖籍河北，毕业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曾经从事广告影片的美术指导和导演工作，现在从事独立艺术创作。被称为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观念摄影师。

在马良独立创作的十年时光里，他创造了大量的有强烈辨识度的艺术作品，
在他的图像里，有不羁的浪漫主义情怀，有蓬勃的英雄主义梦想。
夸张怪诞的色彩轻声絮语 着微妙的情绪，繁杂细密的道具为图像编织起一条回忆的线索，
静默的画面让记忆里的角落复苏，破旧悲伤的废墟场景倏尔激发了童话般的情怀，
在失而复得的老玩具里忆起了昨日的快乐和曾经轻易许下的诺言……
看着照片，你仿佛感受到了当时的气味、湿度和怅惘。

马良作品中的模特，时而笨拙呆板不合时宜，时而天真烂漫所向披靡。
马良的作品是一首短诗，一场默剧，是一个距离并不遥远的寓言。

 
10个月、中国35个城市、为1600多人拍摄肖像，中国著名观念摄影师马良，终于亲力亲为地完成了曾经只停留在他脑海里的《移动照相馆》大型摄影项目。日前，马良带着其中部分作品来到英国威尔士斯旺西举行展览。在这片沿海地带，马良还特别从当地的小剧院里租借了古老的戏服，为当地人拍摄了一组照片加入了此次展览。

展览所在地，一个在靠近斯旺西Dylan.Thoams剧院的教堂改造画廊Missiongallery，白色的小教堂内阳光通透，圆顶下用细丝线悬挂的照片在空气的对流中暗自旋转，阳光有时会照亮隐形的丝线，变成短促的一道闪光，随即照亮了相片中人的表情。马良身材魁梧，造型特别，他徘徊在画廊里为当地人耐心讲解。
美是不分国界的，观看展览的当地人难掩脸上的惊喜，他们好奇，他们发问，
当马良和观众拥抱时，他是快乐的。

马良在接受专访时，解读了这个项目给他带来的感受：

“曾经七八年的时间，自己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思冥想做艺术，觉得自己特别牛逼，但离生活特别遥远，
像在象牙塔里面，是《移动照相馆》这个作品让我深入到生活中去，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有用，我似乎成为了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谈移动照相馆：
让所有人成为他们想成为的样子


   “这些年，我一直在营造一个私人照相馆，用照片谈一些有关记忆的问题。正因为现实生活里太多的颠沛流离，所以总是力求我的小照片比现实稍微美好一些，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美工师最浪漫的职责所在，为了比不完美的生活仅仅好那么一丁点儿，值得用最绚烂的形式，穷尽所有的力气。甚至像个小丑一样，也在所不惜。”
                                                                  ——摘自马良微博

 
马良热爱老照片，采访过程中，他不止一次提到他在伦敦诺丁山的旧货市场收购的一袋老照片这件事。
他有大量的老照片收藏，马良深深地被老照片里的人和那些褪去光亮的记忆所感动，他说，到他手里的老照片，是暗含忧伤的，曾经拍照的人，他们穿戴整齐，独自或成群结队地站在闪光灯前，隆重而正式地站在假的豪车别墅前，面对镜头，故作自然地摆出笑容。然而由于生活的动荡，这些照片被主人或主人的后代丢弃，
遗忘，它们散落到旧货市场上，落到了陌生人的手里。凝视着旧照片，

“我会揣度每一个老照片里的人背后的人生。”

在十多年前，在生活中某个重要日子里走进照相馆拍照这件事，还是稀疏平常的，站在搭好的景棚前，灯光闪烁，咔嚓一声后，再等好多天去取照片。这样的记忆，已经随着数码科技的普及和简易的后期技术逐渐消亡了，那种照相馆摄影中的“仪式感”和“存在感”也随之消失了。

马良说：“我相信有些东西是不可取代的，照相馆摄影里那种陌生人之间即时的情感交流
，以及追求照片完美的仪式感，总是很让人动容。”

“于是从2011年初开始，我便有了这样一个计划，我要建造一个自己的照相馆，
尽量保留传统的摄影方式，也加入有趣的情景和创造性。”

马良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搭建了一个照相馆，像一个工匠一样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动手做道具布置场景，
马良的拍摄项目之一《我的照相馆》就是他想法的最初体现，当这个作品被很多人熟知后，马良的许多外地朋友联系他，希望他可以将这个“照相馆”开到不同的城市去，这就诞生了“移动照相馆”的概念。

“为了这个旅行创作计划，前期的准备了花3个月左右的时间，
包括绘制背景布，整理服装，制作道具，联系各地的拍摄场地。当然还有赚钱，因为路上要花很多钱。”

马良指着展览中的一张卡车图片说：“我买了一辆二手卡车，在上面放满了我的照相馆里的道具，
布景，服装以及各种灯光和照相器材，每天我都要和我的同伴， 将重达两吨半的道具从卡车上卸载下来，
搭建场景，平均每天拍摄十个小时，再将所有的道具和器材装上卡车，原计划5、6个月完成的项目延长到10个月，这是对我们每个人体力的严峻考验。”

马良回忆起拍摄途中种种困难——卡车抛锚、找不到旅馆、遭遇沙尘暴、摸黑向前、多天吃方便面……
“我们前行像勇士一般，但 是面对困难，我们真的不是超人。”

一路上，马良为他的朋友们免费拍照片。他说，他想为他们的生活留下一张好照片，让他们有机会在镜头前成为他们想成为的样子，每一张照片只有两个拷贝，一张马良自己保存，另外一张送给他们。
马良会在照片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想说的话。他感谢一路上朋友的帮助。

马良说他不喜欢那种一个创意或一个灵感就投入制作的创作，他喜欢为梦想亲力亲为，他喜欢繁琐的东西，
他说：“我们在生命里，不停向前走，往往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梦想这个词，被过分浪漫了，
不能身体力行的梦想，只能是泛指，我说出了我的梦，并亲手实现了它。”

十个月时间，大家全情投入到整个计划中，经历严寒酷暑，狂风暴雨。
“哥几个一起看初剪的移动照相馆纪录片电影，看得我们几个亲历者自己都热泪盈眶。动人的东西都是不可思议的，超出了对生活的预期，回头再看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那无尽的公路一路向前，镜头里无数的笑脸，真骄傲，这一切竟和我有关。”马良在微博里写道。

谈摄影这件事：
找到存在感，是拍照片给我最大的馈赠

 
“有人说名字是一个咒语，会左右人的一生，那么我这个痴人说梦一般的名字，也注定成为我的宿命。那个古代奇谈神话里的叫‘马良’小术士，掌握的是化虚幻为现实的神笔。而我这个马良想做的却是将现实研磨成细密的虚幻之尘，让它随风飞舞，弥漫住你的眼睛。”

                                                   ——摘自马良《美好术士》画册自序


马良的父亲是国家一级导演，母亲是国家一级演员。“我一直认为我的父母亲是有天真童心的人，他们竟然给自己的儿子起了如此奇特的一个名字，和童话中的‘神笔马良’一模一样。”由于马良这个名字，马良从小承担起为朋友完成美术课作业的任务，从初中到大学，一直学习美术，马良说他喜欢“美术”这个词，是指“创造美好的技术”。

马良大学毕业之后，因为热爱电影进入了拍摄广告影片的工作圈子，成为上海最有名的广告导演之一，9年过后，马良深感广告和电影并不相关，他所从事的，只是在迎合客户，并没有太多的创作成分，2004年，他放弃之前收入颇丰的工作，成为一个独立的创作者，自封为“艺术家”。

“在2004年4月，我在上海买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台照相机，我拿起了它就再也没有放下来，”马良说，
“虽然生活里多了些现实的窘促，但我的精神生活却变得有意思了很多，不再陷于对自己的失望中，
找到自己的‘存在感’ 这是拍照片这件事情给我的最大馈赠。”

马良曾经用“刻舟求剑”来描述自己对摄影的理解，相对流动的生命，摄影就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刻度，
时光分分钟都在流逝，那每一个被相机抽离时光洪流的瞬间，就显得弥足珍贵。那一个个凸起的时光点，
会汇集成一条时光的线索，它会沉默地告诉你答案，来证明你曾经的拥有和已经的失去。

“所有时代的人都在寻求的东西——内心的勇敢和平静，爱和自由，还有真理。”
旅行拍摄途中，马良看到过一辆装满牛的卡车，这些生命将被运送去未知的远方，他随手拍下了照片，他说：“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们，有时候是被束缚的，但是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一种方式来获得自由，
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相处，就可以获得自由。”


“纵使依然有悲伤，一样有惆怅，但重要的是，我们终于有了让灵魂回旋的余地。”


 

谈旧物情结：
看着那些旧东西，有时越看越难受

 
前几天从市场偶然买了几颗玻璃弹子；我久违了的儿时玩具。和孩提是经常做的一样，我举起了一颗晶莹美丽的玻璃弹子，在阳光下细细地凝视，只一恍惚之间，我又看到了那些最简单快乐的日子，这绿色的玻璃球里折射的世界依然还是如此的奇妙，所有人都变成了温和可爱的大肚汉，天空和大地颠倒了过来，缓缓移动里一切都开始环绕着我舞蹈，时间顺着这圆滚滚的珠子静静流过，在一片柔和的绿色里，回忆闪耀着熠熠光芒。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要创作下去。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醉心于钻石和水晶，也总应该有一些人去打磨那些小小的没有价值的玻璃弹子。也许我的创作能做到的，也就是为你的眼睛折射出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就象透过那玻璃弹子，你所能看见的一样。我总相信你凝视的那一瞬间，也会和我现在一样，微笑着，然后想起那些生命里最透明闪亮的时光。

若是如此，这小小的功用就足够成为一个玻璃弹子打磨者的信仰。

                                            ——摘自《玻璃弹子》
                                           选自马良摄影观念丛书《独特的视界》


马良有着深厚的怀旧情结。曾有一家老照相馆拆迁，马良的朋友将许多道具旧货搬来给他；
他曾在辽宁锦州地摊上2元购得一个老式自行车铃，他热衷收藏电影摄影机以及各种木偶和面具；
在斯旺西周六当地人摆出的旧货市场上，马良提个硕大的购物袋，只转了半个小时，购物袋就沉甸甸的了。
他淘到了几个有民国时期硬币装饰的铜器，兴奋地和大家分享，“这地方实在太好玩了”。

“我很喜欢古代文化的东西，喜欢看老书老画，收藏破古董什么的，但有时越看就越难受，
总觉得过去的文化里某种不可言传的精神上的传承，为什么就这样断裂了，如同蜡炬成灰，
散了一地的依稀形状，却再也捡拾不起来。”

钟声敲响，声声悠扬，燕子翱翔天际，在云端划了条短浅的弧线，
时光轰然而过，眼前的一切还没来及多看一眼，就物是人非了。

马良照相馆中的那些经过时光洗礼的物件，那些定格在照片里的表情，那些固执浪漫的童年，
那些戏虐荒诞的爱情，当照相馆的灯光亮起，快门按动，咔嚓之间，重回记忆最深处，
每一张照片，都暗含着明亮而厚重的生命寓意。

“我个人理解里艺术的终极目的是安抚，是给予观众某种幸福感，我一直希望身体力行的为一些人做点什么，
用我对美的理解去做些对社会有用的事，我更希望可以深入到现实生活里，用个人行动和艺术工作为他人服务，不能让这物质时代的无力感把我们消磨掉。”马良说。

 

图为移动照相馆项目在Swansea的展览。

马良为Swansea当地人拍摄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