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岳阳市平江县，当地人介绍这里时都会提到两点:
一是这里走出过52位开国将军;
二是这里是国民小吃辣条的发源地。
这两个标签恰好代表了平江县的两段历史：前者是争取民族解放的独立斗争史，后者是摘掉国家级贫困县帽子的经济发展史。
中国经济自改革开放以来保持了 30多年的高速增长，被世人称为“增长奇迹”。
但用奇迹一词形容中国经济，既是一种赞美，也暗含一种贬义。尤其是在将自由主义奉为绝对信条的西方经济学家眼里，奇迹也意味着“不可持续”、甚至是“走上了歪路”。
实际上，中国的经济奇迹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同样难以置信。
西方人的困惑在于他们不了解中国，中国人的困惑则在于我们太了解中国。我们太熟悉中国传统政治、经济、文化留下的各种弊端，太熟悉曾经的中国贫困落后的程度，太熟悉中国人均资源的匮乏和科技空白。
如果说中国经济如同一辆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汽车，车外和车里的人都不理解为什么看上去这么旧的车还能够一路狂奔。
我们可以守着某些信条，继续质疑这辆车能跑多远，也可以选择尊重事实，将所谓的奇迹还原成朴素的模样，改变我们认识。
平江县摘掉国家级贫困县帽子的历史是中国经济奇迹中小小的一部分。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能看到政府和市场如何在资源极其匮乏的条件下做到良性互动，从零将一种地方小吃培育成价值600亿的产业。而这一切都开始于一场意外。
1.帮扶之手
1998年，长江、嫩江、松花江等爆发全流域型特大洪水，其中江西、湖南、湖北、黑龙江四省最为严重。
作为这次灾害的余波，全国的黄豆价格大幅上升，这让以黄豆为主要原料的酱干生意变得异常难做。
酱干是湖南省平江县的一种传统小吃，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也是很多平江人养家糊口的一项技能。
98年的特殊情况，让原本在长沙做酱干的邱平江不得不收拾生意，返回家乡，并机缘巧合地遇到了做玻璃生意的钟庆元和从广东回家的李猛能。
三人合计一番后，开始在农贸市场上寻找取代黄豆的合适食材。
当时市面上最便宜的原材料非面粉莫属。他们随即从县城买回来一台旧的米线加工机器。面团在机器的加压下瞬间升温变熟，从出口出来的时候，面团里的水会蒸发一部分，产生很多小孔，变成像面筋一样的食品，再加入麻、辣、咸等调味品，这便是初代的辣条。
但是，从一次意外发明到一个产业，中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于市场，地方政府有两只手：一只是助力企业发展的帮扶之手；一只是约束企业发展的规范之手。
对于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平江县政府的帮扶之手能提供的资源少，起步难。而且。平江县地理位置比较偏僻，交通不发达，又不是主要的面粉产地。辣条走向全国，实现产业化的第一仗并没有在平江县打响。
1999 年 8 月 5 日，21 岁的湖南平江人刘卫平，揣着攒了三年的积蓄，坐上了 2153 次列车，从老家前往产粮大省河南，做起了辣条生意。而且，他在最初的麻辣口味基础上，添加了甜味，成为北方甜辣派的代表。
2003 年，他为自己的辣条产品注册了商标“卫龙”。
此时，仍然属于国家级贫困县行列的平江县还在埋头做另一件事：修路。平江县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处，处于山区地带。在革命年代，交通不便对于建立根据地来说是优势；但在发展经济的和平年代，变成了明显的劣势。
这也是很多革命老区建国后成了经济落后区的原因。
过去，平江也出过非常成功的企业，但是一旦开始上规模，闭塞的交通立马就成为制约企业发展的瓶颈。“逃离平江”成了很多企业无奈的选择。
但是，类似为山区修路这样的事，投资大，收回成本周期长，甚至无法确定能否收回成本。讲究回报率的私人资本，往往更喜欢往热闹的“风口”上靠。
按照纯粹的自由市场原则，如果平江县一直保持在无高速、无铁路、无高等级公路的状态，外面的原料进不来，做好的产品出不去，县里的上百万人大概永远会与脱贫无缘。
不过，在国家和湖南各级政府的统筹规划和财政支持下，“十一五”以来，随着京港澳高速、通平高速、平益高速等重大项目的不断推进，平江县利用地处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的地理位置，同时接入了武汉、环鄱阳湖、环长株潭三大城市群，并实现了乡乡通油路，村村通水泥路。
有了便利的交通，平江终于有条件通过建立产业园区，牵头企业和高校进行校企合作、银企合作授信签约等方式，为本地的辣条企业提供帮助，并走出了像麻辣王子一样的全国性品牌。
但是，由于辣条在兴起之初，准入门槛不高，不少产品出自小作坊，加工设备简单，一度被贴上“垃圾食品”的标签。
此时，如果放任粗放式的发展，会让辣条产业成为备受争议，见不得光的产业；如果下定决心，提高生产标准，而这会让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上百家辣条企业成本增加，影响到本地数万就业人员的生计。
平江县陷入了两难。
2.约束之手
2020年11月1日，长沙市黄兴步行街。
一座现代建筑上镶嵌着这样几个字“你还敢吃辣条吗?公开你不知道的辣条真相”直白的问题，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
这是中国首个辣条博物馆，是由湖南平江县食品行业协会主办的。博物馆展示了辣条的原料、生产工艺和检测设备，并且现场通过大屏幕可以观看现代化辣条生产车间的实时画面。
平江县经历了一段痛苦的自我整治，才有底气这么做。
2005年，央视及各大媒体报道了一些辣条厂违规添加“霉克星”。并且，此后辣条的卫生问题还多次登上315晚会。
食品安全问题，给整个行业泼了一盆冷水。很多地方一度规定，学校周边的小卖部不准卖辣条。一遇到检查，他们就不得不把辣条藏起来。
最严重的时候，很多辣条厂商都不敢说自己是做辣条的，被问到就说是做“麻辣生意”的。
此时，如果政府一味包庇不规范的企业，“帮扶之手”就变成了“放纵之手”，威胁到整个产业的健康发展。
2007年，在当地企业和平江县政府的支持下，湖南省出台了地方食品安全标准《湘味面粉熟食》。
此后，辣条行业陆续历经几次大规模的整改，地方标准也随之升级。2012年升级为《湘式挤压糕点》。
整改是有阵痛的。到了2013年，辣条企业的数量几乎减半。辣条行业的门槛也从早年的一二十万元，增加到上百万元，生产车间才可能符合评审标准。
当然，“帮扶”和“约束”两只手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可以协同发挥作用。
在平江县政府的监督和帮助下，当地12家辣条厂投资1300万进行了洁净车间改造，52家投入近3000万升级了厂房设备。
2019年12月，辣条产业迎来了更大的监管挑战。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布第56号公告，明确对“辣条”类食品统一按照“方便食品”类别进行管理。
而此前，《挤压糕点》地方标准是按照零食归类。其中的差别在于，纳入方便食品后，辣条不允许添加任何防腐剂。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辣条的保质期将从6个月左右缩短到两到四个月。并且，因为更快的霉变，经销商退货率从原来的5%提高到了8%。
不过，更严格的标准也帮助辣条逐渐走出了“身份危机”，整个行业的产值也从最初的几亿元增加到六百亿，其中平江本地产值占了三分之一。
不过，整个平江辣条产业的原料端和销售端都在外面，本地只负责生产加工。这相当于吃鱼只吃中间一段，鱼头和鱼尾都扔掉了。
然而，要想转向全产业链发展，就意味着要主动挑战此前几乎完全陌生的领域。
3.转型升级
2020年5月13日晚，平江县副县长杨宇坐在了摄像头前，开始了他人生第一次直播。
杨宇是财政部科教文司一名年轻干部。2017年就来到平江挂职，是财政部在这里挂职时间最长的干部。
平江县政府确定了通过电商平台促进本地辣条、酱干以及农产品销售的方向，“普通话好”的杨宇被选为了主播。于是，就有了这场直播带货。
最终，这场持续了2个半小时的直播，吸引了484.7万人次观看，产品销售额达57.8万。
早在2019年，财政部定点扶贫办、平江县政府就开始跟直播平台一起举办“扶贫辣条义卖活动”。第一年的销售总额达到了694.8万元。
比销售额更重要的是，直播是一种将全国消费者的注意力带到平江的方式，从而帮助本地的产品更好地走出去。
此后，电商直播成了平江县政府每年都会举行的固定节目，帮助本地企业拓展电商渠道。
除了打通销售端，平江县还希望打通原料端，带动花椒、辣椒、油菜等农副产品的种植生产。
比如，平江农民家家户户都有种植辣椒的传统，但随着辣条产业壮大，辣椒产业却没有相应成长，只能供应辣条企业1/10的需求。
为此，平江县请来了中国工程院院士、湖南农业大学校长邹学校，为平江辣条量身培育新的辣椒品种，专门供应辣条产业。
目前全国上千家辣条企业中，90%都是湖南平江人开的。有了销售和原料的加持，平江县希望能够吸引更多散落在外的辣条老板回乡创业。
回顾整个产业的发展过程，地方政府以如此的积极性、深度和广度参与到了市场过程中，这不仅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罕见的，而且大概在任何一本西方经济学教材中都找不到对应的理论化描述。
我们的地方政府管理者也更多是将实用作为标准，更多依赖工作经验，而不是某个经济学理论。
当然，随着发展的深入，原来的经验可能会不再灵验，对地方政府的定位又会有新的要求，其中当然也包括政府逐渐退出，让市场发挥更多作用，但一切选择都应该以实践为标准。因为没有一个制度或原则是完美的、可以一劳永逸的。
正如政府对企业“帮扶之手”可能变成“放纵之手”，滋生地方保护主义，让低效率、不规范的企业长期存在；政府的“约束之手”也可能转化成“掠夺之手”，乱收费，乱罚款，扰乱企业正常经营。
那些“帮扶之手”和“约束之手”能够同时良好运转的地方，就能在中国市场经济转型浪潮中取得更大发展。
2019年3月1日，经过湖南省人民政府批准，平江县正式摘掉了戴了40多年的国家级贫困县帽子。
但如同95年前彭大将军率部在平江起义成功一样，这只是一个逗号，远远不是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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