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份，我从老家湛江徐闻来到深圳，落脚第一站是在公明。怕我学历不高出社会难免被人轻视，爸妈两年前还专门送我读了成人大专，因此我出来时都快19岁了。本以为有爸妈在前面拼命铺路，我踏上社会都是金光大道，不想刚到公明就遭到当头一棒。
老家村里最好的电视机是创维牌，来深圳前我得知公明镇有创维分厂，所以一下大巴便找公交直达公明汽车站，希望能进创维做电视机。我每天到公明创维电子城外，排在人群后面碰运气，但都听到只招女工。无奈之下，和几个人一起去三和百货旁边，找职业介绍所交了300块钱，结果也是只能介绍别的厂，进创维没门。
此番经历令我颇为沮丧，但我不见南墙誓不回头，几经周折打听得一老乡已在创维，一旦有了老乡的介绍，竟然毫不费力就进了厂。
进厂在食堂第一顿饭就有鸡腿，菜和汤油水都挺好，这让我甚是欣慰，此前种种挫折亦忽略不计了。我被拉长安排在生产线插高压包，中午要连班，晚上加班加到23:30。随着时间推移，好奇与期待渐消，只剩简单且枯燥。因没干满一月，第一次发工资我拿了260元左右，直到第三个月，加班费全勤奖什么的一起，才开始差不多有1000块。
宿舍住了八个人，与我极要好的是一粗壮河南汉子，他一口气能吃六个馒头，有事没事总喜欢拉着我去三和百货，买点凉拌菜，卤水，外加一瓶二锅头，用他的话说就是整几口。
刚进厂我挺斯文，滴酒不沾的，第一次他劝酒时我反抗强烈，看着那50多度液体气味刺鼻满脸慌恐。那货笑着给我倒了一杯二锅头，又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先喝一口酒，然后再喝一口水，一点不会觉得呛。还别说，这方法还挺管用，我从一开始的一小杯试探，渐渐积少成多，如今已是酒场鲜逢对手。
河南老兄年长我不下十岁，却并未婚娶，且在堪称女儿国的创维厂，始终保持单身状态，很多工友因此私下猜测，老哥那方面应该有问题。一次酒后，老哥又感慨女人不可相信，我亦想到工友们的传闻，忍不住询问起来。
河南老兄苦笑一声，给我说了一段往事。他数年前来深圳，在制衣厂遇到一同乡女孩，两人十分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很快确立了关系。打工生活虽然寒酸艰辛，但两人相濡以沫一起攒钱，为能早日在老家建婚房而努力。
老哥老家村里重男轻女，家家都是兄弟好几个，老哥家更是首屈一指的贫困户，如果不外出，讨老婆是一个难于上青天的任务。如今父母看着他婚事已不必愁，心中甚是欣慰，村里人也都既高兴又羡慕。
打工第四年，他们俩商量，女孩继续在工厂上班，老哥离职回老家着手建新房筹备婚事。
那年五一前后，老哥动身回家，为路上安全，老哥只带了500块路费，把这四年的几万积蓄，放在女孩这里，等到家安顿好，让女孩帮忙汇款回来。
结果老哥刚到家，就发现女孩失联了。相隔千里，那时通信远不如今天方便，老哥第一反应是担忧女友的安危，毕竟那几年治安很是混乱，飞车打劫之事常有。
再次返回深圳找寻，一切物是人非，自然不会有好的结果。河南老兄至今耿耿于怀的是，两人的出租屋里面，女朋友在纸上还留有一句话给他：对不起，我穷怕了！从此，一个人像消失在海洋里的一滴水，再也不见了踪迹。
老哥说，一开始怒火攻心，人也有些极端，一心想杀去女孩老家讨个说法。待要真正上路时却惊觉，竟然一直不知女孩老家具体地址，只大概记得那是豫陕交界的一个县城。老哥气得撞墙，怎么也想不通。曾经点点滴滴那么真实可信，一夜之间一切无从找寻，他至今还清晰记得，女友给他说她们老家经常发生阴暗的事。
说她们有个邻居，有一年脖子那里肿了个包，很疼，去老家县城最大的医院看病。做了两天检查后，医生说要做手术，开了立即住院的单，让交押金尽快住院。
农村人对医疗知识所知相当有限，平时感冒打个吊针都被当作最重大病来看待。所以邻居见到住院单时被吓得不轻，连夜叫回在广东打工的女儿，一家人商量了很久。
家庭会议商量多少有点安排后事的意思，但商量完了，还是只得按医院指示，住院治疗。县城医院的主刀大夫是个科室主任，听出在县城有点名气，更听说他喜欢手术前和家属“私下沟通”。
邻居当然也明白这“私下沟通”是“沟通”什么，但无奈家庭情况实在不好，决定能省就省一点，没有“私下”找那个主任。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回家后恢复得好像也还挺好，但奇怪的是，病人说话变得很不清楚，有时甚至说句话很困难。村里稍微有点见识的人告诉邻居说，可能那个主刀大夫手术有问题，应该去医院找他们。
邻居一家又坐长途大巴去县城找医生，找了那个大夫，找了他们院长，得到的统一回复是：手术一切正常，所有操作都是符合规定的，家属在所有的确认单上都签了字，所以医院都是按照家属的要求来做的。
这意思就是说整个治疗没有任何事故，就算有事故，也是按家属要求做的，院方没有任何责任。
但邻居说话不清楚又是实实在在的摆在面前的事实，医院提出这个可以帮忙做进一步检查。
又是两天检查，完了结果是邻居这个病很复杂，之前没有在最佳时间来医院治疗，虽然做了手术，但还是有些部位有病变，建议再进行一次彻底的手术治疗，否则病变会更恶化。连说带吓，又给邻居开了一张住院单，又做了一次所谓的“彻底”手术。
第二次手术失了很多血，邻居回家休养了半年才恢复，但说话正常了。女孩说她在邻居家一个旧箱子里面看到残存的发黄纸片，字迹虽然潦草凌乱，但还是能看到邻居的病其实根本不严重：急性淋巴结肿大……
女孩说这些事在村里时有发生，她能平平安安长大真的觉得幸运。老哥说，当时听完觉得很是心疼，紧紧将女友抱在怀里，想给她一些温暖。他自己虽然家境贫穷，但从小倒没遇到什么坏人。
我想着女孩最后留给老哥那句话，又想象着两人当年在出租屋聊天的情形，一时间感慨万千。老哥说，后来也尝试过重新开始，但发现心里对感情这事，总觉得淡而无味，往往说不上几句话就兴味索然。
我问老哥，多年过去，你还恨她否？老哥闷一口二锅头，摆摆手，算起来，事情不大，感情真假，钱多少，都和生死无关。
最后他又补了一句，不管她在哪里，也希望她现在能过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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