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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存的黎元——怀念我的大伯父(谨以此文送给千千万万的普通老百姓)

文/ 陈胜乔

今年这个暑假,我又回到了邵东皇帝岭山下的老家。

老家有一口井,水清甘洌,冬暖夏冬天井口会冒热气,用井水洗菜,手感温暖;夏天舀水盛于碗中,碗冷如冰,一碗水入肚,从喉咙凉遍全身,十分消暑解渴。

在家的这近半月里,我每天都看到远远近近的人开着车拿着水桶到井边打水喝,说这井里的水比超市买的矿泉水还好喝。

老家的这口水井,就位于我大伯父屋后的山圹边上,大伯父在生的时候,我常挑着一担水桶经过他家去担水。如今,大伯父已故去20年,老井还在,他家的房子也还在,睹物思人,我不禁想起他生前的点点滴滴。


我的大伯父生于民国六年(1917),比我爸大12岁。大伯父出生的时候,正值乱世,从全球来看当时一战正酣,俄国爆发十月革命,如火如荼,而中国正值北洋军阀统治时期。不过当时的邵阳皇帝岭农村因为地方偏远封闭,如鲁迅笔下的“未庄”未受世界革命潮流的影响,人们的生活照旧

因为奶奶生大伯父之前,已生了三个姑姑,所以大伯父的诞生给家庭带来极大喜悦,爷爷因此给他取名“存元”,乳名“求儿”,既有感恩上天眷顾的意思,也希望奶奶再生儿子。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奶奶生下伯父后,之后又生了三个儿子,整个家庭人丁兴旺。如果不是最小的伯父和一个姑姑死得死,堪称完美之家。

我的爷爷奶奶虽是农民,但依靠勤俭持家,到伯父出生的时候,已买了十多亩田和几十亩山林。作为家中的长子,大伯父从六七岁开始就放牛砍柴,十来岁学犁田,在今天孩子还躺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他已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养家糊口的责任。

伯父在生的时候,曾对我讲起少年时的艰辛,讲得最多的是造纸。

老家开门见山,漫山遍野都是竹林,这是造纸的好原料。为拓宽经济来源,爷爷就地取材开设造纸作坊,要伯父带领几个弟弟伐竹造纸。现在的年轻人没见过土法造纸,不知其中艰辛,而实际上,造纸称得上是人间最苦的事。例如其中的“伐竹”,每年农历三四月要上山将新生的竹子砍倒背下山,将它们一根根裁成差不多一样长短,放进石灰池中浸泡;而“踩料”工序,无论寒暑都要光着脚板使劲踩搓用石灰浸泡的竹子,直到它们变成浆水。再如“抄纸”,整天须弯腰弓背站在浆料池前重复“弯腰、荡料、成张”的动作,一天下来腰子像断了一样,疼痛难忍。

然而像这样的苦活累活,伯父从十几岁开始样样都干,直到后来两位小伯父和我爸长大成人参与分担,他才轻松了一点。

将纸造好晒干后,还要挑到衡阳去卖。

七十多年前的邵阳老家交通还十分落后,从皇帝岭走旱路去衡阳有一百多里路,造出来的纸全靠伯父一副肩膀挑去卖。听父亲讲,大伯父挑担子是一把好手,一百七八十斤的担子他挑起来健步如风。每次去卖纸,他必定天不亮起床,风餐露宿走两天赶到衡阳,把纸卖掉后,再买一担盐挑回来卖,往返不超过五天。

伯父个子不高,体型偏瘦,我实在想不出他何以能像骡马一样能挑那么重的担子,有那么好的耐力。我读高中时因无钱坐车,曾从家里走30多里路去佘田桥上学,不过背一袋米,也觉得辛苦。我曾问大伯父他为什么能挑那么重的担子走那么远的路,他说那是逼出来的,因为当时家里有很多人吃饭,自己只有多做一点。他还挽起裤脚,指着小腿肚上一团团像蚯蚓一样的青筋对我说,那是挑担子太多造成的。

伯父17岁娶亲,伯母姓宁,比他小两岁,娘家在隔壁村一个叫蒋家岭的地方。听人讲,伯父年轻时性子急,脾气大,一只鸡跳到他饭桌上啄食,他一巴掌过去拍死,睡觉时老鼠爬到他床上,他也一巴掌打死,而伯母性格温和,一辈子悄无声息,与世无争。

大伯父伯母婚后十余年,到上世纪50年代已生下一男四女。此时邵阳老家虽已解放多年,但贫苦如昔,特别是对我们大家庭来说,家里的土地由于土改,全部充公,相比过去,生活反而困难。为了养家糊口,伯父想尽办法拼命劳动,一年从年头忙到年尾,很少休息。

伯父是严父,要求子女从小自食其力。他和伯母虽只生了一个儿子,但从不溺宠他。听堂哥讲,他七八岁就放牛砍柴,十一二岁学耕田种地。更让人难理解的是,堂哥十五岁不到,伯父就给他娶了亲,要求小夫妻分灶吃饭。

或许在伯父看来,男儿就该早当家,身为爷爷长子的他是这样,他要求自己的儿子也要像他一样。

堂兄结婚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孩,后来渐渐懂事,为谋出路,偷偷跑去参军当兵,在部队凭借吃苦耐劳和机灵提干,二十多岁复员回到县里担任武装部长,后来到某局当局长,成为我们村最大的官。这是后话。

上世纪60年代,一场饥荒席卷邵阳老家。听村里的老人说,当时大家最饥饿时,靠吃薯渣子(红薯磨碎过滤淀粉后的残渣)和蕨类植物的根茎充饥,有时还吃秕糠粑粑,这种东西难消化,吃了拉不出,要用棍子抠。

最可怜的是伯母,因为饥饿加上患病,精神错乱。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村里的人却认为她是鬼怪附身,点燃一堆稻草,捉住她的手脚把她抬到火堆上烤,说是把鬼赶跑。可怜的伯母病情越来越重,后来不堪痛苦,含恨死了。

伯母从15岁嫁给伯父,到51岁去世,一生都过着悄无声息与世无争的生活,平生没吃过几餐好饭,没穿过一身好衣,伯父晚年说起她的悲苦,禁不住眼圈发红,伤心掉泪。


伯母去世后,给大伯父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堂姐,最大14岁,最小8岁,从此,大伯父开始既当爹又当妈的鳏夫生活。

“中年丧妻,人生大悲”。我没亲见伯父的艰难岁月,但听爸妈说,大伯父比以前更辛勤了。他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劳动,为的是不让孩子们饿着冻着。

尽管自己生活困苦,但大伯父很有大家庭观念,疼爱侄子侄女。

我小时候常听大姐讲,伯父年轻时虽然性子急,爱骂人,但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一次,大姐跟着院子里的人去挖竹兜脑壳(竹子砍掉后剩下的根部),因为年纪小,挖不出来,挖了好久的一个竹兜被别人一斧头砍走,急得也直哭。刚好伯父在远处看到,对着大姐大喊,“迟妹子(我大姐的小名),你这个死丫头,跟着别个干什么,还不赶快到我这里来。”大姐于是跑到他身边,他抡起斧头噼里啪啦给大姐砍了大半担柴火,让大姐担回家。

我至今记得,我小时候每次经过大伯父家去担井水,只要他有好吃的,他都会叫住我吃一些。青黄不接时,他煮腊肉腊鱼,每次都会喊我到他家去吃饭。有时,他会送一碗过来。

记忆中大伯父做的菜油盐放得多,很咸,很香,那是我儿时最难忘的味道。

大伯书不多,支持侄子侄女读书,他曾多次借钱给我和姐姐交学费后来我和姐姐都考上大学,他非常高兴,逢人就说,“我及元(我父亲的名字)要苦尽甘来了。

大伯父还热心公共事业,乐于接济他人。

记得上世纪80年代村里修公路,当时他快70岁了,他不但不反对,反而积极出工出力。90年代修族谱,他也主动捐钱。村里谁家遭遇天灾人祸,他会送钱送米。有人修新屋,只要他有空,必定到场帮工,不收报酬。


晚年的伯父,因为自己节俭加上堂哥“当官”,论经济条件,在村里老人中算是最好的,他本来有条件享福,但他却不愿到县城和堂哥住一起,他宁愿一个人住在老家。

我读高中时,他已年过七旬,仍然耕田种地、砍柴栽菜,还趁农闲外出打工。村里的人因此说他,“四爹爹(大伯父在家族中排行第四,同辈叫他“四爷”,小辈叫他“四爹爹”或“四太公”),你儿子当官,你要做老太爷,不要有福不晓得享。”他听到后满脸微笑,却连连摆手说,“你们一个只晓得一个,他现在负担重,我自己还动得,要做事,自己养活自己。”

大伯父每次去县城堂哥家,要带去红薯、苞谷、辣椒等土特产,但去后一般不超过三天就回来。我父亲问他为什么不多住几天,他说堂哥家的“鼎罐(饭锅)”太小,他吃得太多,每餐都吃不饱,也住不惯。这固然是原因,但他更多是为儿子儿媳着想,他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

我三姐大学毕业定居成都,他曾计划到侄女家里去看看,但担心自己年纪大,怕添麻烦,一直没成行。有一年我三姐回老家看他,给他送去礼物,他非常开心,盯着三姐烫染过的头发说,“成都的太阳怎么那么大,把你的头发都晒黄了。”说得大家大笑。

他还希望我这个最小的侄儿快点结婚成家,要喝我的喜酒,我也想着那一天一定邀请他,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的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2002年农历8月20日,我在长沙突然接到大伯父的孙子志军的电话:“乔晚晚(叔叔),我爹爹(爷爷)升天了,吵烦你了。”

听到噩耗,我难以置信,因为就在半年前,我回家探亲还看到他精神健旺,无病无痛,他的孙女婿还对大家说,“爹爹的身体真好,活到90岁肯定没问题。”没想到半年不到,他却突然走了。

在大伯父去世的第二天,我赶回老家见了他最后一面。在堂姐们的哭声里,只见他静静地躺在黑色棺材里,双眼闭合,神态安详。我的这位劳累一生、半生孤苦的伯父,用这样的方式完成了他人生的谢幕。

听堂哥讲,大伯父去世前没有生病,当天早上还吃了一大碗饭,快到中午时家里人发现他倒在老家那口老井前面的横堂屋门边,没了呼吸。大家猜测他很可能是在跨地方(门槛)时,绊了一跤。从遗容看,他走时应该没有痛苦。我想,这大概是上天怜惜伯父一生勤劳孤苦善良,给他最大的福报。

伯父是亿万中国农民中的一分子,是极普通的百姓,也就是古人所说的“黎元”,在古往今来中,他不过是一颗尘埃,但是他毕生勤劳,坚守善良本色,他的精神将长存我们这些后辈心中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伯父——陈存元,永存的黎元。

2016年5月8日广东顺德首发

2022年7月27日修改重发

附:【乡土天下】坚持独立、理性,心存善良和敬畏,用朴实的语言描写乡土历史人文。长期坚持创作不容易,如果文章引起共鸣,敬请点赞、留言并转发。欢迎加主编微信20734404交流(验证请写真实姓名,哪里人),拒绝广告。谢谢!

作者简介:陈胜乔,湖南邵东人。民间不拿工资的乡土知识传播者。业余专注乡土历史地理写作,希望能为普及历史常识、特别是大邵阳的乡土史尽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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