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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发财
要喊得够豪迈
我恭喜你发财
我恭喜你精彩
最好的请过来
不好的请走开
礼多人不怪
除 夕 快 乐
作者
河汉
我的一位大娘，活到了九十四岁，前两年去世了。她从没上过学，一生识得的仅是公共厕所上的“男”“女”二字——那笔画稠的就是“男”，那笔画稀的就是“女”。
似乎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毕竟与她同龄的三奶奶又是二大娘的也都不识字，但是她对于识字的人却有一种盲目的仰视：“你们读书识字的，啥都知道哎。”
她因为完全不识字，也不能够区分学识的多寡，但凡识得几个字的，她都认为是读书人，她都仰视。
但是我们知道，读书和识字认真说起来还是有区别的，并不是识得几个字便可以被称为读书人的。《红楼梦》里的人物，就有读过书的，又有仅识得几个字的，当然也有完全不识字的。
主子阶层，男人们都识字，包括薛蟠。甚至于薛蟠也读过书——在贾府家学里，想必也哼哼唧唧装模作样读过两篇吧。但是他实在不能算是读书人，莫说不知道唐寅其人，连名字都能认错的。
其他人想必都读过书。兴儿与二尤论宝玉时有言：“ 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琏）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搁他嘴里，贾府爷们儿都是读过书的，宝玉倒成唯一的例外了，但是我们知道，宝玉显然也是读过的。
除却主子阶层，下一等的，首先那些清客相公们一定是读过书的，想必不乏秋闱落榜的秀才之类。他们既以此为生，子曰诗云定是张口就来的。当然这也因主人而异，贾政身边想来多此附庸风雅之辈，至于贾赦又或者贾珍身边呢？倒不见得也有此辈了，感觉他们更需要的还是那些“帮闲”的吧，便是帮闲总也要识得几个字的，只是“之乎者也”的那一套就算了，会斗鸡走狗倒更重要些。
管家管事们定然也是识字的，不然没法看花名册和往来账目了。跑腿的就不一定了，小厮们也不一定，多半是不识字或者识很少的字吧。又如李贵辈，早已不是小厮了，且跟着宝玉上学这么久，还“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呢，想必也是不识字的。
但是小厮们也看跟谁，譬如跟着凤姐的彩明，显然就是识字的，其他跟着贾琏贾珍辈办事的小厮们想必也有识字的，不然不好办事。但是此类小厮基本可算是管家管事们的后备军了。
男人们读书识字的重要性整个社会都有共识。穷人家便读不起书，但凡有办法，也总会让儿子识几个字的。但是女儿则不同了。
即如我那位大娘，她不识字，仿佛是因为穷，但又不是全然因此。她的兄弟多少都读过几天书的，唯有她一天都没读过，原因当然不能全推到经济上，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是女的。
她生在民国，已经在说男女平等了，可依然如此，更别说《红楼梦》的时代了。
《红楼梦》的时代里，贫寒家庭的女儿固然鲜少读书的，便富贵人家也是可读可不读的。
因为女儿读书究竟对其人生是否是加分项，原是一件很耐琢磨的事。若说有加分，王家如此富贵，何以王熙凤不读书？若说无加分，贾府的姑娘们倒是都读书的。
如此，想是在两可之间。只能够说，读书加不了什么分，不读，也减不了什么分，至少对于日后的婚嫁是如此。
大约女子读不读书压根不作为婚嫁的考量项，媒婆说合时，排八字又是论出身，相貌品行都夸一遍，但是绝不会有夸赞她饱读诗书之类的言语吧，甚至压根不会提到她读书与否。因而各府读与不读皆随意。
可是婚嫁条件而外，读书对于女儿的具体生活是加分还是减分呢？这个就更难讲了，甚至于没有答案。只能说因人而异，甚至因命而异。
总的来说，还是识几个字的好吧，便是王熙凤，如若如探春一般读书识字也利于她管家吧，至少纱缎又是项圈的不用再截着宝玉帮她记录了。但是仿佛差别也不大，凤姐便不识几个字，管家能力也有目共睹，迎春倒是读书识字呢，又如何呢？更重要的仿佛还是性格，然而最重要的还是命运。
而女儿们的命运多半都身不由己。
女儿识几个字是好，那么饱读诗书是否更好呢？仿佛并不是。至少在当时人的眼里是如此。
实在不能想象王夫人与贾政在书房里论四书五经的样子，引经据典的，她竟比清客相公们还强，贾政是何感想呢？更遑论邢夫人诸子百家的竟压贾赦一头，尤氏拉着贾珍要论一段诗词歌赋了。
饱读诗书对于女子的人生是减分吧，毕竟如李清照与赵明诚那样“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雅事太过传奇，属于“人间哪得几回闻”的事情了，而明清两代又尤其如此。因而在世俗的人间里，最正宗的书香门第李纨家竟只让女儿读些《列女传》，而簪缨贵族王熙凤家更是不怎么让女儿读书的。
因此总的来说，女儿略识几个字是好，没读过书也无妨。寒窗苦读真的是不需要了。
富贵人家，女儿读书与否，关键还是看男人，她父亲觉得她该识几个字呢，便让她识几个字；若觉得无才便是德呢，便打发她去学针线。
因而女子从没有寒窗苦读的，只有寒窗苦做针线的。
女儿读书是好是坏，关键也是看男人。她丈夫欣赏她有学识，“赌书消得泼茶香”自然是好，然而《红楼梦》的时代里大部分男人并不乐于如此吧，甚至不止《红楼梦》的时代，从古至今最惹男人怜爱的都还是“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的女子吧，毕竟男人是那样的虚荣而自大，一向以为自己是社会的主宰，如今都依然如此，遑论从表到里完全主宰的时代。
夫人们一天到晚动辄说些“圣人有云……”的言语真的是不成样子，莫不是她还要教导男人？
男人们不会允许。
毕竟夫为妻纲，试想迎春说与孙绍祖会如何呢？——“爷这里正起兴，你个醋酸老婆倒在那里浪扯什么圣人曰，看爷不打死你个贱人！”
是否不公平呢？然而也说不得了，女眷们连出二门都不自由，遑论读书。
既是可读可不读，因而在《红楼梦》里，各府女眷们的读书情况便是各种的参差不齐。但是表面看来，仿佛也是在改进中。老一辈的普遍不怎么识字，小辈们呢，倒多有读过书的。
这也有个道理。
以贾府为中心的各府多是武荫贵族，马上得来的富贵，早期自夸的是武功，不是子曰诗云。便儿子，也自是教其习武，读书且往后排一排。儿子都是如此，遑论女儿？
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世袭的爵位。
但是担忧之处也在这里，因为逐代递降，这爵位他们越袭越低且终有袭完的一天。
承平日久，已无新的军功可建——便有机会，后辈也未必行。因而读书也就显得重要起来。当然所谓重要，还是单独针对男子而言。
只是，一旦要改做书香门第，思想的转变，于女儿自然也有所波及。
以史家女儿论，史湘云显然是读书识字的，但贾母便不是。
关于贾母读书识字与否书中虽然没有明文，但细读之下，还是可以看出来的。首先，贾母那么爱同孙儿孙女们玩笑聊天的，孙儿孙女们每每在她面前扯些“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的玩笑言语，她若也读书识字的，岂不掺和两句？若论经史文章究竟深些，于当时而言，诗词歌赋总是浅俗些的吧，大雪天她特意进园子找孙儿孙女们玩乐，她但凡读书识字，听闻心爱的孙儿孙女们作诗了，她便眼花看不清，也总会让人把这诗读两首给她听听吧，可事实如何呢？合理的推测只能是便读了她也听不懂，她更喜欢的还是谜语。又有行酒令一回，鸳鸯道：“左边是张天”，她道是：“头上有青天”，而黛玉则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想说的是，诸如此句戏文，该知道的恰应是贾母才对，因为这类戏曲，是并不唱给女孩儿们听的。然而贾母记不得，黛玉倒偷听了来。更有《红楼梦》第七十五回，贾政着宝玉作诗，贾母生怕不好，甚是不安。她若识字，岂不要来自己先看看，何必巴巴等着，而后察言观色的再询问贾政“怎么样？”。
同样，从细节也可以看出王夫人水平也同贾母差不多。书中第二十三回，贾政因嫌袭人的名字刁钻，问是谁起的，王夫人但凡知道点诗书，也不会拿贾母出来遮掩了——贾母焉知这名？其实是婆媳二人都不知。
但是王夫人显然是识字的，薛姨妈进京前曾有信至，第三回末，她同王熙凤曾一同拆看。
有些匪夷所思的倒是贾敏，还没来得及出场就先死掉的人物，没有任何生活细节更没有明文，可是反倒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引导，让人偏执的觉得她一定是读过书的，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是黛玉之母？
可是同样是才女之母，薛姨妈便予人以文化程度不高的印象，水准应不会超过王夫人，也就是大抵相当吧。而从日常言行中看，大概率邢夫人乃至东府的尤氏也在此例。
感觉几大家族中，王家女儿是最不读书的，到凤姐一辈都仅识得几个字，何况上一代？但是别府却不同了，譬如薛林两家，薛父便亲令宝钗读书识字，林家更是请了进士出身的贾雨村作为西宾。当然二女也各具天资，且薛家儿子不争气，林家没儿子。但是贾、史两家的女儿到了这一代，也都是读书识字的了。
当然女儿读书始终不是正经事，也当不得正经事。一如贾母玩笑似的言语“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女儿读书仿佛只宜以玩笑的口吻论之。
而这才是最哀伤的——是的，女儿读书只宜以玩笑的口吻论之。
如何女儿读书便认真不得呢？因为读书往大了说是“治国、平天下”的事，而这事是用不着女人的。
男人分给女人的活是属于家庭的，一日三餐，四季浆洗，养育子女，服侍丈夫，孝敬公婆……日常连门都不必出，美其名曰“贤内助”。
男人需要门内的安稳。
因为男人有门外的花花世界。
但是如何让女人安于门内的院落呢？
唯有把女人养成井底之蛙她才会安心的坐在井底。而书中往往有外面的天地，她们读不得。
又或许她们只宜读一类书，譬如《列女传》、《贤媛集》。
要命的不是她们通过读书会识得几个字，要命的是她们通过读书会学会思考——独立思考。这真是最要命的事！
因为反抗的意识，从来都是从独立思考中得来。时至今日，独裁的统治阶层对于臣民仍然要竭力阻碍其发展独立思考的能力，何况封建时代的男人对于女人？
于是各司本分，分工明确，代代洗脑，终成共识。
于是，偶有越界的人便都有些讪讪的吧。女子读诗书犹如男子学绣花，都认真不得，只能是近于玩笑一般。
讽刺的是，男人们读书号称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终极目标是“平天下”，然而即便实现了这个理想，天下的公平公正也仅在男人间，可不包括第二性的女人。犹如我们现在说资源共享，仅指人类共享，可不包括那些低等动物。
这是一件哀伤的事，哀伤还在于这等哀伤也唯有读书人才可能有所感悟，井底之蛙是不会想到的。
这等哀伤，宝玉有感悟吗？
至少《红楼梦》的作者是有感悟的吧。所以他让女儿们读书识字，吟诗作赋，犹胜男子……然而片刻的公平只在大观园里，片刻的宠爱过后是他无尽的无助与哀伤——《红楼梦》是那样的哀伤。
四面是井墙的壁垒，他代她们撞的头破血流也撞不开。而社会的壁垒，又不仅仅只此一处。
提前醒来的人们能看到的只是无尽的黑夜……
那些知道外面的天宇却只能坐在井底的人们哀伤吗——“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探春如是说。
要是男人，才有道理。
而能明白这个道理的男人，愈显得其珍贵了，然而也一样是哀伤的。
所以宝玉那样的怜惜女儿，最终得到的也只是彻骨的哀伤。
如果读书是为了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的话，那么我想，宝玉那么不爱读书，或许恰是因为他读明白了的缘故。
然而读不明白的更多。
代表人物便是贾政。或许他不过是另一类井底之蛙。
而诸如贾赦贾珍贾琏辈，读书原不过是幌子，真正是为了“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颇耐寻味的倒是贾敬，进士出身，说起来倒仿佛他才是贾府真正的读书人呢，如何便抛家舍业了呢？
既名贾敬，所谓敬神，原是假的吧？那真的是什么呢？
贾敬是感悟到了什么吗？
私下里，我总疑心他是宝玉的先驱，一样是黑夜醒来者，宝玉最终也出家了。
还能怎样呢？
或许幸福的唯有井底之蛙，滋滋而麻木的在井底生活着。你为他们悲哀吗？然而在世俗的眼光里，悲哀的恰恰是你自己。
正是：
残宵几度忆良辰，夜色温柔酒色纯。但唱悲歌清似梦，不知身是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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