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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黄叶
老太太突然病成这样，也不知醒来能否如前清楚明白，凡事从容决断？当日之言，到底做不做的准呢？这许多天来，宝玉傻兮兮以为吃了定心丸，我自己也有八分相信。难道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
众人见老太太动怒，不敢再瞒，只得实言相告：“刚才绣桔回来就打发人看去了。”老太太哭道：“迎丫头没有命了，昨天夜里我就梦见她被一只恶狼追着，看来是要被狼吃了。”因又问：“凤丫头哪里去了？怎么半天不见，用人的时候，她难道躲起来不成？”二太太忙回：“凤丫头刚才不是下去吩咐置办酒席的事了。因才不敢惊动老太太，已经悄悄收拾准备去孙家了。”
老太太点点头：“要单纯是病，我看也不会把个好端端的迎丫头怎样了，从她每每回来的光景，我看她是受着天大的委屈。我们不是娇男贯女以势欺人的人家儿，但我们二丫头生性懦弱，又木头人似的没半点儿心机，孙家本不是什么诗礼之族，她在那边受气倒是有的。我们怎么能不管不问？”这些话别人听了犹可，大太太低下头，一张脸涨得通红。
老太太看看众人，说道：“我知道人老了，你们不想让琐事烦我的心，这是孝顺的意思。可是俗话说的，子孙儿女就是前世的债欠，哪个不是我心上的肉？除非我闭了眼，这才算操心到头。”说着一边拭泪，一边命：“快传绣桔来，我亲自问个清楚。”
一时绣桔进来，刚跨进门槛，便跪倒爬行，边哭边说：“老祖宗救命。我们二姑奶奶的死活，全在老太太身上了！”老太太命扶她起来说话。绣桔跪得直挺挺的：“老太太，让我跪着说罢，回明了老太太，我为此死了，也不枉姑娘待我的情份儿。”老太太道：“好孩子，你说罢，不怕的。”又命：“给她拿方新绢子，再倒杯茶来。”秀桔接了绢子，没开口已经泣不成声。老太太吩咐：“你们谁也不许走，都留下听听，在自己家里先分个青红皂白，一会儿别说我老背晦了护犊子。”
绣桔好容易止了哭，抹着泪道：“姑奶奶自嫁过去当夜，没过一天舒心日子。花烛夜就打了姑奶奶。昨夜孙姑爷回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寻我们姑奶奶的晦气。我和姑奶奶本没有睡，一直都是这样，他不管回来多晚，姑奶奶都要等伺候完他宵夜才能去睡。姑爷家丫头婆子倒也不少，可孙姑爷说给了我们姑奶奶正房的名分，就要她伺候，不能跟那些……那些小姨娘和丫头比。我心疼姑奶奶，就一直陪着。昨天夜里，孙姑爷回来没说两句话，就命姑奶奶脱了外边的衣裳，只穿贴身小衣到外面廊下风口里跪着去。姑奶奶知道躲不过，跪下哭求，我也跪下。姑奶奶说'打骂倒也罢了，这样要是下人看见，实在是绝了在世上的活路。’孙姑爷便狠狠打了姑奶奶几下，我也不敢劝。心想他出了气，该当没事了。谁知道打完仍要姑奶奶脱衣服去跪。还骂'别看你是侯门小姐，在我眼里你及不上外面的妓女粉头。看到你这幅端端庄庄的样子就有气！又不让你当皇后娘娘？在你眼里是看不起我门第窄薄，依附显贵，出身下流么？’姑奶奶辩说不敢，孙姑爷便吼起来，啐着姑奶奶问'既说不敢，为什么还不快按我的吩咐去跪着’……”
老太太未等说完，早已气得浑身发抖，连叫：“快传琏儿来，这还了得！”凤姐姐已穿戴好，进来听了一会子，这时忙回：“琏二爷一大早被大老爷打发去平安州公干去了，说是明天过午才回来。”老太太怒道：“偏要这个时候出门子！没事老往平安州跑些什么。”又问绣桔：“后来到底怎样？”绣桔见问，继续回说：“姑奶奶便转身朝着我们家的方向磕起头来，磕到第三个上，就起不来了。我爬过去扶，才发现姑奶奶面白如纸， 满头冷汗，手也冰凉了。我哭叫起来，孙姑爷嘴里骂着装死，到别的小妾房里去了。临走喝命我不许说出去半句。我坐在姑奶奶身边哭到天亮，没有人敢来帮，我也没有力气把姑奶奶抱到床上，只好拿了被子在当地给她盖上。姑奶奶清晨醒了一会儿，我给她喝了口昨夜剩的半冷的水，问心里觉得怎样？她摇摇头，一言不发，只闭眼流泪……”
凤姐姐插话道：“这不是畜牲是什么？我刚才先忙着打发人带了大夫去看，还当只是病重呢。还命周嫂子先要问了亲家太太的安再瞧姑奶奶去呢！”老太太命：“先让她说完。”
绣桔哭得哽咽难言，狠命忍住才说出话来：“我不敢去上房会请大夫的事，也不敢去惹孙姑爷，怕他再来磋磨姑奶奶。好容易盼到快中午，我从要好的丫头那里刚打听到孙姑爷出门了，正要设法给这边家里送信，幸好来了我们家派去接姑奶奶的人，心想白守着姑奶奶哭不成事，得想法回家来求救。这才求了那丫头先照看着，狠心舍了姑奶奶，跟着回家车来了。二奶奶面前也没得细回…… ”
大家都听呆了，老太太拍床怒道：“传珍儿来，大老爷也叫来！”刚说到这里，忽然在榻上向旁一歪，竟气死过去了。
众人顾不上责怪绣桔，慌忙扑上前看。只见老太太斜歪踏上，双颊青黄，双唇颤抖，嘴巴半张，一缕涎水从嘴角流了出来。幸亏鸳鸯及时扶着，这才没有摔下来。
我吓的心突突直跳，两腿如同灌铅，两耳轰鸣，软软靠着紫鹃，等她给我揉了好一会儿才哭出来。屋里众人都哭起来。凤姐姐一边命人快去请太医，一边命快取还魂丹来，一边又骂着快拿扇子把滚水扇冷了，一边又吩咐快掐人中，又命快取软褥靠垫来，让老太太先躺下歇歇……
一时地上榻前乱成一团，幸亏凤姐姐和探春二人当惊不乱，慢慢引着众人施救。探春又道：“大家先别哭，看吵着老太太。”众人听了，方慢慢低了哭声。
珍大哥和大舅舅来了，众人也不必回避，只简单说了二姐姐在孙家受欺以致昏死之事。大舅舅听了，沉吟着说：“按理该去问着那个孽种，可老太太这样，目下是顾不得了。”珍大哥哥见大舅舅这么说，也就不再多言。
凤姐姐见大舅舅这样，略一错愕，对大太太二太太笑道：“反正也是请太医，待会子让人拿琏二爷还是大老爷的帖子，再带太医去看看二姑奶奶罢。”二位太太点头说，也只有这么着了。
不到半个时辰，华太医便来了。大嫂子引我们回避。凤姐姐的手这时正被老太太攥着，她便留在榻前。隔着碧纱橱，依稀看见华太医奔到老太太跟前，也不把脉，略事端视，便取出一把细长的金针， 依穴脉扎了下去。边扎边问：“刚才是否吃了还魂丹？”凤姐姐答是，又问是否对症？华太医说：“这就是了，倒也不妨。如果不吃这药，我六针下去，保管就醒来了，看样子，还得再扎三针。”说着又取了金针扎下，这才解说：“还魂丹对此病无害，只是吃下它去，老太太心脉得助，诸穴如门户般收得更紧，需多通几处方能百脉复畅。”正说着，就听凤姐姐叫：“老太太手动了，醒来了！”
华太医躬身施礼笑道：“老太太纳福。别的老人家这个年龄，如果如今日受此一激，或许口歪眼斜，半身不遂也不未可知，老太君想来素日饮食清淡，注重养生，因而贵体清健。吃点子汤药，再静养些日子，不到半个月，我保你又能下地观景，健步如初了。”老太太虽醒，但话音微弱，不闻她说了什么谢语，只听华太医说：“老太君谬赞了。日后清心静养，可再也动不得怒了。”
珍大哥哥等华太医收了针，便带外边去招待。大舅舅留在榻旁相伴。老太太吃了华太医留下的丸药，脸上青黄略见好些，沉沉睡去。
直到晚上，没有人再提二姐姐的事。伺候老太太吃过汤药，又问过安，二太太便命大嫂子带我们几个回园子。
刚走出来，两三个婆子引着两个手提白灯笼的婆子慌张跑来回说：“二姑奶奶殁了，这是孙家来报信的管家嫂子。”
大嫂子先愣了一下，便命：“且在此等着，太太们和二奶奶也就下来了。”说着一边拭泪又回身进去。乍听噩耗，我们都悲不自胜，忽然想到此处离老太太甚近，又当着外人的面，哪里能够哭出声来，四人不由得手挽着手，相顾垂泪。
刚离开老太太这边，宝玉就嚎哭起来，老太太一病，上下人心惶惶，婆子也不怎么劝，任由他一路哭回园子里。探春开始还劝了几句，她自己也忍不住痛苦，也顾不上劝了。惜春边哭边给二姐姐诵经超度。
这天夜里，我再不能入睡。想身为女儿，除非出家，终难逃嫁为人妇的命运。自古红颜薄命，像二姐姐这般花柳之质，百依百顺的性子，德容工言那样不合大家闺秀？尚且被折磨而死。
细想来从古到今不能胜数诸多佳丽，德才容貌出众的，自己挨尽命苦，也不果得个虚名，这是运气好的；运气不济，还留下千古骂名。才能相貌平庸的，直入无名小草，即便被践踏之死，不但没有人为她叫一声屈，践踏的心里甚至不会有丝毫的歉意怜悯。二姐姐身为侯门千金，亲父尚在，竟被孙家糟蹋有如下贱，含冤而死。自己无父无母，寄居外祖家中，倘若遇人不淑，其悲惨简直不敢去想！
又思及老太太突然病成这样，也不日后能否仍如前清楚明白，凡事从容决断？当日之言，到底做不做得准呢？这许多天来，宝玉傻兮兮以为吃了定心丸，我自己也有八分相信。难道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
思来想去，心血上涌，犹如滚沸。加之白天受了惊吓，又极哀伤，一时发起烧来。紫鹃听我辗转，在帐子外面悄问：“姑娘没睡稳么？快静下心来歇息罢，好不容咳嗽才好了，心不能累的。”我勉强应道：“就睡了，你也睡罢。”听到自己语音带哭，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荷叶枕裙已经泪湿了一大片。
老太太自从醒来，只要不是睡着，就攥着凤姐姐的手不放，有时想起什么， 便说几句话，或者问几件事。亏得凤姐姐不管老太太问什么，回说的话都能让老太太满意。
二姐姐没了的事没有敢回老太太知道，凤姐姐又脱不开身，大嫂子不管事，珍大嫂子毕竟隔了一层。又加上大舅舅和大太太似乎不十分着心，二太太不便多言，因此除了亲戚吊唁之礼，只派了周瑞家夫妇去眼看装裹等事。
后来紫鹃辗转听见孙家见贾家并没有主子去问着，自以为捡了便宜，便想草草完结了事。周瑞拿出琏二哥哥的片子，孙姑爷才客气起来。到底是正房奶奶，孙家也为了自己的脸面，答应停七日出殡。
就在二姐姐猝然去世后三天，宫里传来喜讯：大姐姐喜结龙胎。一时圣眷隆重，恩泽广被。二舅舅是不用说了，连大舅舅、珍大哥哥、也加爵一级，琏二哥哥也受了封赏。
孙家本是势利眼，闻此能不极力巴结？只是二姐姐已死，只好把她的葬仪办的轰轰烈烈以讨好贾府。听说二姐姐的事办的比前几年东府里蓉哥儿原配去世那会儿还隆重。二姐姐结缡不到一年，身无所出，孙家就买了两个俊俏的小子给她当干儿子，举幡哭灵，直如亲生。那孙绍祖更是装模作样，请相公作词致哀，凄惶之状如丧考妣。没想到二姐姐这么个苦命人上天却不亏她，也算极尽哀荣了。
因老太太尚未痊愈，二太太只得先带了凤姐姐去宫中道喜问安。这一天她们从宫中请安回来，带回来两只红玛瑙嵌金镶翠的鸳鸯，说是大姐姐给老太太解闷儿玩的。老太太屋里的傻大姐嘻嘻笑着说：“我认得这是鸳鸯，那只花的是公的，颜色不很热闹的是母的。这两个玩意儿虽然好看，不如我们原来家里门前的好玩，它们不会游水。”说得老太太笑起来。二太太道：“娘娘说等老太太再健朗些，还请老太太到宫里散散心，大家说说话儿，也好商议着给宝玉选个姑娘下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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