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有登上过曾经朝夕相处的机车了。2022年仲秋之际，我登上了一趟开往陕南的电力机车。铁路是刚建成的新线，机车是现代化的机车。尽管一路上映入眼帘的，不乏山清水秀的诱人风光，但我却无心领略其一二。强烈吸引我的，是面前这台高度现代化的机车。整洁、宽敞、明亮的司机室里，操纵台上一排令我感到惊奇而又神秘的仪表和显示屏，似一个个能表情达意的眼睛，把机车的各种状态及铁道线路状况显露无遗。特别是透过司机正前方的荧光屏，此次列车即将通过的线路上，弯道、坡度、信号机的显示状态、司机的操纵情况、列车的运行位置等都一目了然。要不是机车前方不断迎面飞速而来的桥梁、隧道，仅望着荧屏上如五线谱般跃动的图谱，让人真有在千里之外遥控列车奔驰的错觉……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感受着这真正称得上“风驰电掣”的新时代列车，参加铁路工作30多年、同样有过跑车生涯的我恍若隔世，感慨万千。过去那种艰苦之中有快乐、紧张之中有遐想、疲累之中有豪情的跑车生活，仍然历历在目、永难忘怀。
38年前，当我成为一名机车乘务员的时候，在铁道线上奔跑的大部分还是蒸汽机车。第一次见到这个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从身边驶过，它那足有一人多高的巨大车轮扣击着钢轨，发出有节奏的轰响，脚下的大地如地震般摇撼颤动，我感到震撼、敬畏、惊奇。看着车库内一台台在云蒸雾绕中静卧的机车，高大、笨重、粗犷，没有任何色彩和情调可言，很难让人把它们与“风驰电掣”、“奔驰如飞”联系起来。
以学员的身份第一次出乘，是入路四个月后的一天。我满怀着当一名火车司机的自豪与新奇，跟着司炉开始紧张地学习润煤、给油、焚火等基本技能。等机车整备完毕，我们一班四人就驾驶着机车出库了。没有想到刚出库，还没有领略到牵引列车奔驰的新鲜感，却意外地领教了铁路安全的重要与严酷。
我们的机车出库后，直接来到了西安站的最西端，在一处线路上等待信号去挂开往铜川的569次客车。当时副司机坐在右边负责了望机后的矮型信号，由于漏看了一个信号机，把给别人开放的信号误认成是给我们开放的，结果造成我们的机车险些与某次客车车体相撞的事故。
可想而知，我跑车生涯中的这第一趟车，最终是在提心吊胆、惶恐不安中跑完的。我的师傅们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故而写了检查，受到了处理。因为我是学员，又是第一次上车，免于追究责任，被调到了别的车班。但这件事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让我在以后的跑车中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和大意。
经过三个月的跟班实习，我终于单独承担起了司炉的工作，开始正式成为了一名“离地三尺活神仙”的机车乘务员。我们担当的线路算是最为艰苦的线路之一，大多运的都是煤炭。由于近一半路程都是长大坡道，每趟车几乎要烧掉十三、四吨煤，那都是我和副司机一锹一锹投进炉膛里的。所以每到地方，我累得几乎连擦车的力气都没有了。到了公寓有时连澡也懒得洗，饭也懒得吃，倒头便睡。曾经有一次退勤后是下午两点多钟，洗完澡、吃过饭，来到公寓的房间我倒头便睡，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竟然睡了二十多个小时。这恐怕是我一生中睡觉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干蒸汽机车乘务员苦、累、脏，被人说成“远看就像掏炭的、近看就像要饭的、一问原来是机务段的”。我没有考证过这顺口溜何时、由何人所编，但它却极为准确地描绘出了机车乘务员的形象。从出乘到退乘，在车上你始终接触的就是三样东西：煤、水、油。它们如同机车的精、气、神，缺一不可。
因此，一趟车跑下来，我们大都满脸煤黑、浑身油污。那形象看起来，的确和挖煤的没有什么区别。说乘务员像要饭的，恐怕就是因为每个人出乘、退乘都提着一个现在已经很少能够看到的竹篮。这竹篮看上去简陋、土气，有些与火车司机的地位极不相称，但它却几乎装着一个乘务员的全部家当，检车锤、手电筒、饭盒、换洗的衣物、手帐、报表等等。记得我跑车时所用的竹篮，还是师傅利用休班时间，领着我专门坐了两站车，到咸铜线一个县城的农贸市场买的。机车乘务员跑车用竹篮的历史，恐怕到了80年代后期才慢慢结束。
跑车时间长了，苦累脏对于乘务员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最难熬的是生活的单调乏味。一趟车司机、副司机加上司炉三个人，被圈定在狭小、灰暗、布满各种管路的司机室里，开始大家还多少有一些新鲜话题，时间久了便无话可说，最后就只剩下通过一个个车站时例行的呼唤应答了。于是，就看沿途春夏秋冬不同变换的风景，看行人。到了夜晚，列车运行在黑茫茫的原野，坐在了望窗后面只能看到大地上稀疏的灯光和机车大灯照在钢轨上的那一点天地，人就极容易犯困打瞌睡，所以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即使看风景也有看腻的时候。
一条线路一般跑上一、两年，铁道及铁道两旁的一景一物几乎似背诵了千百遍的诗文图画，早已烂熟于心。有时闭上眼睛，凭感觉就能知道列车运行到了什么地方。我的最大兴趣就是在夜晚的长大下坡道上看身后满长满吨的列车。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列车制动摩擦出的火花在身后绵延几百米，如一条火龙般壮观美丽，加上在沟壑山峁间回荡着的列车飞驰的轰鸣，给死气沉沉的山野增添了许多生机，也让我常常顿感做一名机车乘务员的伟大与自豪。
当然，几年的跑车生涯中，最使我难忘的还是发生在身边的一些人和事。它们既没有什么传奇色彩，也缺乏浪漫情调，但始终像刚直、坚实的钢轨，清晰地闪烁在心灵的原野。
记得我当司炉不久，便开始包车了，被分配在司机长班。司机长姓虞，人长得瘦小精悍、不苟言笑，但心底和善，平时对我们这些伙计和蔼可亲、关怀备至。一次，我们担当解货运输任务，车从铜川南站开出后不久，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时值冬天，我坐在副司机座位上望着列车前方，迎面的寒风吹得我半个身子冰冷无比。
车通过第一个车站时，我向后了望，看到机车后部第一辆货车上有两个人影忽隐忽现。我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虞师傅。车到前方站停车后，虞师傅让副司机去后部看看，副司机回来报告说扒车的是两个女娃。虞师傅一时起了恻隐之心，说：“这两个女娃可能是私自逃学跑出来的，天这么冷，让她们呆到机车煤水车上吧。要不一会儿甩车，将娃们放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多不安全啊！”我和副司机尽管觉得有些不妥，但想着他说得也没有错，就招呼着两个女娃上了后边的煤水车。然后我们开始调车作业，甩甩挂挂忙乎了半个多小时。
准备开车时，虞师傅上到了煤水车上，看到两个女孩瑟缩在潮湿的煤堆里，冻得脸青紫，心里感到不是滋味。于是，他连和我们商量一句都没有，就将她们请进了驾驶室。看着两个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那怯生生的样子，尽管我觉得她们遇到了虞师傅这样的好人，算是三生有幸了，但心里却难以释怀。不说机车上带闲杂人员是违反纪律的，光她们的到来，让本来就狭小的司机室变得更小了，使我烧起火来碍手碍脚。我尽管心里有气，但想着如果就此将她们赶下车，未免有点太太残忍了。就这样，我们三男两女又继续奔向了征程。
两个女孩在温暖的司机室逐渐恢复了活力，由怯生变得好奇，话也多了起来。虞师傅猜得不错，她们的确是还在上学的中学生。据她们说，是偷着跑出来到西安找亲戚的，因为没有钱就只好扒货车。我们的列车到达西安时，已经是早晨五点多。退勤后，虞师傅不顾一路上的劳累，又用了半天的时间帮助两位女娃找到了她们的亲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里。
这件事不知怎么最后被段上知道了，虞师傅因此而被扣罚了三个月的奖金。但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事，也没有见过他有丝毫的抱怨，依然如常地跑着他的车。
在我六、七年的跑车生涯中,我看到许多像虞师傅这样一生都在单调、紧张、苦累的跑车岁月中，不断把自己的青春、爱恨、向往甚至责任抒写在两条钢轨上。所以他们往往性格刚强、粗犷、严谨而善良，甚至与时代的变革和社会的变迁难以合拍。他们所从事的事业，让他们失去了许多在常人眼里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东西，比如节日亲友团圆的温馨、携妻带子游园的乐趣……但他们的确是中国铁路的脊梁。正是这一切，让我经历了对铁路由陌生、排斥、困惑到熟悉、融入、挚爱的心路转变历程。
新时代的列车，正在我的眼前以新的形象、新的速度飞速猛进。看着衣冠整洁、英气勃发的年轻司机和他的伙计操纵着这现代化的机车，我的心里既感到怅然若失，又激动异常。怅然的是我的师傅们没有赶上这好时代，激动的是前方的风景将更加美丽、辉煌、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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