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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留守知青:我就想有个家,有个热炕头

目 录

一. 风采仍然——陈桂花

二. 我就想有个家,有个热炕头——陈桂花

风采仍然——陈桂花
作者:贾宏图

风雪呼啸的山林,回荡着青春的激越旋律。

“顺山倒喽!”随着一声呼喊,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松树地动山摇般地倾倒下来,卷起一阵雪的风暴。哈尔滨姑娘陈桂花举着手里的弯把子锯和同伴们一起欢呼跳跃。

当落日染红山林的时候,他们坐上返回连队的汽车。车在山林崎岖的路上摇晃,陈桂花昏昏欲睡,渐渐陷入梦乡。突然汽车向山沟里倾斜,陈桂花被扣在车下的一个雪坑里。车毁人亡的悲剧就要发生!感谢那一棵树桩支撑出一个空间,陈桂花身陷其间,虽然安然无羔,却从此改变了生活的道路。

陈桂花被吓病了,她住进了859农场医院。黄胆性肝炎、风湿性关节炎,一齐向她袭来。她身体浮肿,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又从哈尔滨传来母亲因癌症去世的消息,她以泪洗面,甚至没有活下去的勇气。经常到她床前探望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王福。他是从部队转业来农场的,在医院当烧水工人。他主动为病人送开水,对孤苦而重病的桂花格外的关照。桂花也知道,王福刚死了爱人,扔下4岁和35天的两个孩子。老王的命也真够苦的,她的日子也真难呀!桂花也常为他落泪,有时也涌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 

在陈桂花出院的那一天,老王来送她,托她打听一下她们连队有没有奶粉,家里的孩子没奶吃总哭。几天后,陈桂花和一个女知青,带着奶粉和一些孩子吃的东西,来看王福。简陋的住房,寒苦杂乱的生活,嗷嗷待哺的孩子,又一次让陈桂花动了情。老王不知怎样感谢两位女知青,到鸡窝里掏了几个鸡蛋,又到菜园子里割了一把韭菜,为她们炒了一大盘菜。天天在大食堂喝汤的陈桂花难得吃上一顿炒菜。但是她没有想到,为了这盘菜她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正好王福和陈桂花所在连队的指导员是老战友。几天以后,老王来连队了解陈桂花的情况。指导员说,小陈特别勤快,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身体好的时候,半天能给食堂挑15担水。老王又问,她有什么缺点?指导员说,她脾气暴。老王说,有点脾气好,不受人欺负。也许是指导员的摄合,也许陈桂花早就有意,就在王福的这次探访中,他们订了终身。当时的陈桂花很现实,对于她这样的病号,能走出大宿舍,有一个自己温暖的家,有一个知痛知热的男人,就足够了。再说,她真心实意地喜欢老王的两个女儿。 

她给哈尔滨的家里发了电报。家里马上回了电报:你若和王福结婚,家里和你一刀两断! 

谁也没能阻挡陈桂花走自己的路。她很快和王福结了婚。王福求领导把桂花也调到医院,结果,他们被调到更艰苦更偏远的连队。陈桂花靠病弱之躯支撑着破败的家。她一进门就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精心照料她们的吃穿,像亲生母亲一样培育她们成长。怕别人说闲话,她处处小心,宁肯自己多吃苦,也要让两个孩子比别人家孩子更健康更快乐。听她们一声声“妈妈”的呼唤,她不知道是苦涩还是甜蜜。能干的陈桂花把王家清苦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人们常常听到她开朗的笑声。大家都说王福真有福份。 

三年后,陈桂花生下了一个儿子,分娩时大出血,死里逃生却落下了病根,节育措施失效,她又连生了两个男孩。作为一个知青,她也未能走出传统的羁绊。她和许多多子女的农民一样忍受着生活的艰辛和苦难。 

在雪地里收割,陈桂花曾是他们中夫人一员

二十多年过去了,前房的两孩子已经长大成人,陈桂花帮助她们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她生的三个儿子也成了健壮英俊的小伙子。过去的日子曾一贫如洗,可是她还是走过来了。1979年父亲为她办好了返城手续,可为了这个她曾付出巨大代价的家,她没有走。

陈桂花毕竟是有文化有知识的青年,她不会永远和千百万农民过着一样的日子,她要走和他们不同的路。1985年,农场改革,兴办家庭农场。在队里她第一个站出来承包土地,并张罗着要办家庭养牛场。她连借带贷准备了一万元,买回两头优质黑白花奶牛。可惜出师不利,3个月产下一头牛犊的大奶牛死了,刚生下的牛犊也死了。一万元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全家人都伤心落泪,王福蹲在门口叹气。陈桂花擦干眼泪说,我就不信能养活一大帮孩子,就养不活几条牛!她打点行装回哈尔滨,到郊区的养牛户求教,又向妹妹借钱买回两条奶牛。这回她真下了功夫,全家动手盖了两栋牛舍,每天严格按科学要求饲养。她又养了300只鸡和3头肥猪。这一年全家收入一万二千元,不仅还上了借款,还有了零花钱。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如今(1995)陈桂花有奶牛17头,每天收奶50多公斤,固定资产3万多元,成了队里的养牛大户,农场授予她 '养牛状元'称号。队里的职工特羡慕她,人们说:“陈桂花真行,生孩子净是男的,养牛下犊净是女的!”

陈桂花成了养牛大户,牛群就是她的希望

连着两天,我从场部坐车到陈桂花家里采访,都没有看见她。王福说,她到建三江的农垦中专看大儿子去了。陈桂花家最重要的财产是正在学农业经济的大儿子。她说,要办好家庭农场,没有技术不行,她希望大儿子早一点接她的班。老王招呼正午睡的两个儿子放牛,他们爬起身,赶着懒散的牛群向不远处的草滩走去。我看到他们全家挤在一栋土房里,一铺土炕占据主要面积。惟一值钱的是一台不大的彩电。院子里牛房猪栏鸡舍样样俱全,园子里果菜繁茂,一片葱绿。陈桂花不像人家说的那样富,她们一家刚在富裕的路上起步,还要走艰辛的路。 

我为没有面见陈桂花而遗憾。有人说,陈桂花还是那么年轻漂亮,40多岁了风韵犹存,两腮边的酒窝还是那么深那么圆。有人说,陈桂桦和劳苦的农村妇女没什么区别,没有一点知识青年的样子了。 

也许不见面更好。我心中的陈桂花风采依然。

我就想有个家,有个热炕头
——陈桂花

作者:朱晓军 杨丽萍
人物简介:

陈桂花,哈尔滨知青,1950年8月生,1969年6月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辖二十三团。22岁时嫁给有两个孩子的退伍兵,婚后生育三子。1985年借贷8400元钱养奶牛,存栏最多时有130头奶牛,年产鲜奶100吨,月入23000元,成为农场最大的养牛户,先后被评为黑龙江农垦总局首届“妇女十大标兵”和“三八红旗手”。 

采访手记:

2000年,我第三次到八五九农场采访,给陈桂花打了个电话。 

还不到10分钟,陈桂花就推门而入。她说她已搬到了场部,还得意地说是小儿子开车送她过来的。 

“陈桂花”这个名字很大众,也许车站检票员每天都能捡到“陈桂花”,赶上春运期间在候车室吆喝一嗓子,没准能吆喝岀十个八个。据统计,中国有28000多个“陈桂花”,2854个县级行政区,平均每个县拥有10个。 

北大荒却有一个陈桂花,不是北大荒不认“陈桂花”,也不是没人敢叫“陈桂花,而是八五九的陈桂花实在太有名了,其他的“陈桂花”都被遮蔽了。哈尔滨知青陈桂花的故事可谓流传久远。她有点儿惊世骇俗,也可以说有点儿“胆大妄为' 在知青不许谈恋爱的情况下,她泰山压顶不弯腰地嫁人了;20世纪90年代,她不惜债台高筑买奶牛,别人抛牛她进牛,鲜奶跌到5分钱一斤,也养牛,最后梦想岀人头地的陈桂花赌赢了。 

2008年 陈桂花夫妇接受采访 

陈桂花出名时,我就想采访,事实证明凡事不能拖,一拖就会变成“马歇尔计划”。20世纪90年代的想法,2008年暑假,脚才迈进陈桂花的家门。陈桂花家离场部有点儿距离,为此农场宣传部还派了一辆车,由当地作家刘加祥陪同。加祥采访过陈桂花,跟她很熟。我和加祥也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认识了。加祥古道热肠,执意要帮我背包。他个子不高,人又挺胖,背上双肩包就变成球体了。 

陈桂花的家宽敞明亮,铺着仿木地板纹的地砖。那时,北大荒的农舍都少不了火炕,一铺炕占去半壁江山。陈桂花家的炕糊着像床单似的花纹纸,粉色方格里是牡丹,白色方格里是蝴蝶,炕梢摆放一对20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木头箱子,上边贴的“福”字已残破,估计起码粘上有六七年了,箱上摞着几床红色的大花被褥和绿色枕头。靠墙角的箱子似乎装着金银细软,挂一枚不比拳头小多少的锁头。 

陈桂花跟她家老头儿王福坐在靠近门口的枣红色旧沙发上接受了我的采访。陈桂花穿着黑平绒鸡心领上衣,挽着袖子,好像随时都会下厨炒两盘似的,脚穿着一双黄色矮腰农田鞋,左手戴串佛珠,说起话来颇有北大荒大妈的范儿,热情奔放,爽快泼辣,滔滔不绝,时雅时俗,时而用词精准,时而夸大其词,让人忍俊不禁。被她称之为“我家老头儿”的王福见缝插针地补充着,补充补充就被她叫停,嗔怪他“说话水平低“。王福顿时嘴角耷拉下——瘪茄子了。王福有着嬴家的大度,毫不抵抗地关闭了自己的频道,似乎连半点儿委屈都没有。我想,他才是真正的嬴家,娶了省城哈尔滨的知青,嬴得了半辈子幸福。 

陈桂花很强势地夺回专属话语权,接着往下唠。这老两口倍儿有趣,有点东北小品的味道,估计平时也这么逗。“我家老头儿”两鬓花白,不过一搭眼就知道年轻时是帅哥。也许当过6年兵养成了穿制服的习惯,他戴着一顶像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军帽似的蓝色便帽,穿着四个兜的蓝色中山装和黑布鞋,这身打扮在城市绝对称得上'凤毛麟角'。 

7年没见了,陈桂花有点变化,丰满了,脸也圆润了,人也柔和了。她说,奶牛不养了,生活也轻闲了。她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侃侃而谈,有几分翻身道情的味道。聊了个把小时,近几年的情况也就聊得差不多了。临走时,她指了指桌上摆的鸭梨问:“我能吃一个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你看看光顾说话了,忘让你吃了。” 

桌上的水果是农场宣传部的朋友送来的,我没有吃水果的习惯。北大荒的朋友热情似火,不管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拿出来待客。几天前在二九O农场采访时,我回宾馆房间见桌上摆一篮水果,不知谁送的。问一圈儿,才知道是萝北知青张智江的女儿送来的。智江当过农场党委副书记,我第一次去采访时,我们一起坐吉普下连队,这一晃20多年过去了,再见面时他已出不了屋,患了脑溢血后遗症。 

陈桂花抓起一个鸭梨,待我送到楼下早已进肚子了。 

2018年3月成稿前,杨丽萍打电话补充采访,聊到一半,她家老头儿要过话筒“表扬与自我表扬”一番'“我这人吗,对人特别好啊。我这一点脾气没有啊。我在部队是雷锋式干部……我管理生活,谁也不行,我就会管理生活。我关心老百姓,谁也不行。”说起他俩的婚姻,他自豪地说:“我那时候在医院,她不同意,有的是同意的。'

“我家老头儿是不是吹牛了?”知夫莫若妻,陈桂花接过电话说。 

在自己地盘,陈桂花的女王权威是不可撼动的,老王顶多算个亲王,较劲儿时只得服从。陈桂花是这桩婚姻的另一个嬴家。 

 1 

“我借你钱,你搁啥还我?我借给你,你搁啥还我?我这钱在银行里呢,存进去了。” 

人家这一句话就给我撂那儿了,进,进不去,出,出不来。 

1985年,八五九农场号召养奶牛,养一头奶牛给5亩地;交10吨奶,免2000多块钱的离职金。我和我家老头儿要交4000多离职钱。我动心了,就和我家老头儿商量:养奶牛吧,这是咱唯一出路。一头奶牛4000多块,我想买两头,向农场贷款,农场说你自己得有1000块钱。我手里头有800块,还差200块钱。 

我是1969年下乡的哈尔滨知青,来的那年19岁。我父亲是大庆油田第一批建设者,跟王进喜一批。我母亲是建筑工人。我家兄弟姐妹四个就我下乡了。刚下乡那阵子一腔子热血,干活争着往前冲。1970年11月,北大荒上冻了,白天干了一天活儿,吃完晚饭7点钟开始连班干。我们四个知青,两个北京的,两个哈尔滨的,拿大叉子挑豆秸,要赶在雪前给食堂多弄点柴禾。我那时身体还好,穿着大棉袄、大棉胶鞋,戴着大狗皮帽子,戴着口罩,大爬犁装完了一人多高,这家伙,我身上的汗都出透了。 

装完车晚上10点钟了,四个知青上了爬犁。我累了,睡着了,醒来以后,右脚脖子开始疼,敢情受风了。我一个小姑娘不明白这事儿啊,到了元旦我就不能动弹了,浑身疼得不行。那时候知青轮班打水,没有自来水,摇轱辘把子提水。我走不了了,也打不了水了。 

到了1971年的4月份,连队做颗粒肥,我就感觉到恶心,吃不了饭。都是大锅饭,像猪食似的,爱吃不吃。我买了一块豆腐,在女生宿舍的炉灶上煎成黄色,吃了一口就去上班了。 

有人叫起来:“陈桂花,你眼睛黄了,你是肝炎。” 

我吓了一跳:“你瞎说。” 

她说:“你快看看去吧,眼睛焦黄焦黄的。” 

哎哟,她这一提醒我才想起尿尿是黄的,大便是白的。我赶紧上卫生所了。卫生员是上海知青,他说你的眼睛焦黄,再看看我身上,我的手指甲都黄了。第二天我就上医院了,医生是部队转业的,他说你赶紧住院吧,哪儿也别去,你这个病有传染性。果然,血常规和肝功能化验出来了,我是急性黄疸型肝炎。当时没有传染病病房,就给我整一个小屋住。后来,还査出了风湿性关节炎、风湿性心脏病。 

有病了你能上哪儿去?上锅炉房打开水,就这么认识了我家老头。他在那儿烧锅炉,那时他妻子还活着,我们处得挺好,偶尔去他家,他到鸡窝掏了鸡蛋给我炒韭菜。老职工都这样,知青到谁家去都特别热情,都这么对待,拿好吃的待客。有人说我嫁给他就是为了他家的鸡蛋炒韭菜,那是瞎胡说。 

人家说完“你搁啥还我”,我啥话没说,含着眼泪出来,心里骂道:“陈桂花,你连200块钱都不值,你200块都不值,你上人家借200块钱,让人家说出这种横话来。因为你家孩子多,孩子小,你身体也不好,你没有本事,你家男的窝囊,你才叫人看不起。”

前一年大组承包,亏了,挂了15万到个人头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亏的,会计可能粗心大意,把账目写错了,挂了冤枉账?我毕竟是知识分子,不能不认这账……我和老头都是种地的人,不开工资,我有四个孩子,一个闺女大了,三个儿子肩挨着肩,分别是10岁、9岁、7岁。当时人家都买机车了,拖拉机、康拜因“突突”地开着,我连吃饭钱都没有,我的身体又不好,看着人家自己上火,上火怎么办?六口人六张嘴你得吃饭哪,是不是?我就想养奶牛。 

后来有个电工借给我200块钱,这不是贵人相助么,凑齐了1000元,又从农场贷了7400元。1987年1月23号,我从佳木斯把两头奶牛牵回来了,开始了我的养牛生涯。 

两个月零两天,我一头奶牛下犊,连大牛带小牛一下子攘进去了,都死了,雪上加霜,4000多元泡汤了。另一头奶牛空怀,拉稀。再贷款人家不肯再贷了,已经一次性给你贷了。你吃饭钱都没有,还贷啥款?连大人带孩子抱着奶牛哭吧,那四个孩子眼泪哗哗的。给我愁的,15万上面挂着,几个孩子嗷嗷待哺,都在念书,别提心里多难受了。 

人家说把这头牛卖了吧,我说这牛不卖,咱重打鼓另开张。我跟老头说,你回辽宁老家吧,借钱去。他去了,从老家揣回了3500元,三个兄弟姐妹连借带凑,拿岀这笔钱。回来之后,我去七连买了一头大的一头小的,一共花了4200块钱,把这两头牛牵回来了。 

农场成立了种鸡场,我就和我家老头商量。我说这样吧,咱家养他320只鸡。12块钱一只,养种鸡。买鸡的时候,农场说这鸡崽子三天死算公家的,五天死算你个人的。鸡崽子买回来了,三天没死,半个月以后开始死了。活下来的鸡下蛋了,当时说种蛋按7毛收,最后不收了,改口7毛是按孵出小鸡来算,小鸡儿还得吃他的料。没想到鸡也赔了,赔了2600块钱,你说闹心不闹心哪? 

陈桂花真是没有办法了。不怪人家说,200块钱,你搁啥还人家!人家看出来了。 

 2 

养牛没有牛舍咋养?他和泥,我脱坯,盖了4间牛棚。接着又盖养鸡房,我家那园子让我俩盖满了,全是我们自己盖的,总共盖了7间房,那房子盖得可标准了,我老头儿会盖房子。 

我跟我家老头儿两人不是职工么,农场一个人给48亩地,两个人96亩。我说咱不跟人掺和,好好种这96亩地,加上养牛养鸡,临死前你就不挂账!96亩地种上了,种的苞米、大豆。我家老头种地,我放牛,不管风天雨天,不管过年过节,哪怕三十晚上也得去。我还养了鸡,牛和鸡都得这么好生侍候。我病病歪歪的,养奶牛养鸡真是强干哪,不干也不行啊,一个姑娘三个儿子,你不干能行吗? 

苞米棒子从地里收回来,哪有脱粒机?三九天我家老头穿着衬衣打,一棒子一棒子地打,一天打五袋子,打的苞米粒子交公粮,喂牛,当牛饲料。几十亩地收回来的棒子全是这么打出来的。 

结婚?1972年,病好得不大离儿了,我回了连队。一天上山伐木回来,我和几个知青坐在装满了木头的马车上,谁承想马车栽到沟里去了,大翻个儿,四个大车牯犍、十六个马蹄儿朝上,我被扣在下面。幸亏车垫在塔头墩子上了,离地五十公分高,我从下面爬出来,捡了条命。 

1972年正月初六,有人告诉我说,医院那个烧锅炉老王的老婆走了。生完孩子营养不良,得了产后风,孩子刚一个月零八天,她就走了。说句良心话,我跟他的妻子挺好的。我就去了,他见到我就哭了。因为啥呢?这都是缘分,你想想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女儿,一个4岁,一个才50天,日子怎么过呀?我心软,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真不是滋味,出去给孩子买了奶粉。 

我第二次去时,一个月后了,他把小女儿送人了,大的送回辽宁黑山老家了,让他妈带。他要上班,哪里带得了两个孩子?家里乱糟糟的,一个男人过日子,想想那情形吧。他寻思着再成个家,条件不高,是个职工就成。 

我打上次有病,风湿性关节炎、风湿性心脏病的毛病坐下了,心脏跳成那样式儿的,一宿一宿睡不着觉,疯了似的难受。我还能干啥呀,把我废了。我下乡就干了一年的好活儿,1971年、1972年这两年就没干什么活儿。 

从他家出来,知青中间就哄哄开了,问我:你们俩怎么回事?我说能怎么回事?那时候的人多规矩。有人就问我了:“你看你跟他行不行啊?” 

1972年,陈桂花与丈夫的新婚照

我当时什么想法呢?我就想有个家,有个热炕头,返城想都不敢往上想,那时候哪有让你回家的道理啊?可我当时那身体,谁敢要我?那时的政策解禁了,知青到了一定岁数可以找对象登记结婚。以前不行,不准知青恋爱结婚,有的知青两个人好了,孩子生了都结不了婚,出事的真不少。我寻思着他最起码勤劳肯干。他初中毕业,在部队待过6年,是雷锋式战士,待人特别好,谁家的炕不好烧,他告诉怎么整,保证就好烧了。 

他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只有一个缺点,啥呢?说话水平低,说不上去,当干部没当上。我考虑跟了这么个人,第一我老的时候他能伺候我,第二我有风湿性心脏病,不能生孩子,他有个4岁小姑娘。这孩子我从小抚养她,跟我亲生的没有什么区别。 

我是这么想的,这才跟了他。我俩谁先提出来的?你想想吧,我能先提出来吗? 

我家反对没?咋没反对,他比我大8岁,还拖着孩子。我父母不愿意,我哥我姐他们也都不愿意。他们让我回去,一个是回不去,二个我能回去吗?我那身体回到家里咋整啊?跟废人一样。 

1972年农历六月,我跟他结了婚。成家后,我要求调到医院去,按规定知青结婚后,可以考虑调到一处,因为我家老头是医院的。说句良心话,我那个连队确实是太苦了。我这人吧,你说尖吧,也不尖,说傻,我吧也不是个傻子,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我考虑到我再待在那个地方就得死在那里。 

人家没答应,给他撵出了医院,把我俩调到更偏远的连队去了。当时把我俩结婚当成笑话看,说啥的都有,怎么可能成全你?连队离我家将近50里地,冬天全是白雪皑皑,14个女生住一个房间,屋子里精湿,得穿着大雨靴子,冷得屋地上结一层冰。你说我一个有家的,离家那么老远咋整?一个人走能走回去吗?我就没上班,在家待了一冬。 

连队的人激得来的,说我旷工。你说旷工就旷工,我得保全我自己的身体。有个知青得了肾炎,后来发展成尿毒症,人都不在了。那一年我窝在家里,我的关节炎、心脏病没犯。一个冬天炕头热乎乎的,就是考虑自己得活着,考虑怎么活。既然回不去了,就想办法顾自己周全,你说是不是? 

第二年4月份,我去了辽宁黑山,把我姑娘接回来了。结婚第三年,我生了大儿子,大出血差点死了。后面又连着生了两个儿子,心脏病也好了。我们这个家庭挺和睦的,三个弟弟对姐姐那是肃然起敬,姐姐说一,三个弟弟不说二。 

 3 

我大姑娘高中没念完就下来了。不是我拽她,她自己回来的。她学习相当好,上了高中,我就把她送回辽宁了,辽宁黑山县重点高中。我的意思是辽宁的教育比这边好。我一个月给她寄一百,五个月寄五百。那是在一九八几年,拿这些钱相当不容易了,我寻思她在那边念完高中考大学。 

她在那边念了五个月,她想我,哭,谁劝都不听。这个姑娘从小到大我没捅过她一下子,为这个姑娘没少跟我家老头儿吵架。你知道她一直跟着我,她就想我,离不开这个地儿呀。她叔叔给她送回来,下了火车踩着大雪半夜里走回家来。把我给气坏了,你知道吗?把我气得够呛,她进了家,我说香啊,你完了,完了,你这辈子考不上(大学)了。 

我有个大学梦没圆上哪。下乡前,我在哈尔滨师范学院附中读书,那是哈尔滨市重点中学。说句实在的,像我这种脑袋,你也知道,挺聪明的是不是?我在班里,在全年级都是前三名。结果呢,没上高中就全部下乡了。哈尔滨师范学院出来的全是教师,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上山下乡”,我现在已经是教授了,一说这个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说句良心话,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个大学梦没有圆,真没有圆。我一打学校校门过,心里就热辣辣的,别说了,那滋味难受。这个大学没上,心里可真是难受啊,转眼年华已过,半老徐娘了,再想这有啥用啊?可是这心里头特别难受,一提这我就特别难受。 

我就指望我姑娘,我说香子,我姑娘叫王春香,我说你想我,你非要回来,你妈最大的遗憾就是这辈子大学梦没圆上,在你的身上也没法儿实现了。我花那么多钱,一个月100块,你妈那钱就那么好挣的么?供你念书,我就是想让你念完大学以后出人头地。我就是想出人头地! 

八五九有高中,我就给她送那儿去了。这个地方的教学能赶上城里吗?那是1985年,她19岁,差半年高中没念完赶上分配,她就下来当了合同工了。说句实在的,我挺遗憾的。别提这事儿,一提我就上火,你说我一辈子净上火儿了。我说姑娘啊,你别寻思了,啥你也别说了,你放牛,你妈养鸡,咱们搞副业。 

买回的三头牛,两头大的带了犊,转年下了一公一母;第三年小牛也揣了犊子,我有了四头奶牛。母牛开始出奶,0.21元一斤。不是欠人家三千五么?每月挣三百五,钱还完了,这奶牛就真的是我的了。我就慢慢还账啊,这账还得那就别提了,一色儿全还给农场了。挂账15万今是搁奶汁往上堆,还要吃饭,供孩子念书。养牛不是还得撸奶么?我那三个儿子,5岁跟他爸爸上山整柴禾,12岁学撸奶。我三个儿子都勤快,这是你多少钱都培养不出来的。 

后来,奶汁不值钱了,最低谷一毛五、五分钱一斤,比水都不值钱。那一年蚊子铺地,奶汁钱发不出来,欠了我们3万元,连饭都吃不上了。牛也不值钱了,眼瞅着别人的牛都卖了,我不卖。奶汁5分钱一斤我也养,多少钱我都养。哪年?我忘了,5分钱一斤。别人愿意卖就卖,我不卖,我还买,为买牛我贷了3万元的款,我有了24头奶牛。 

我创业真挺难的。返城的时候走了就没这些事了。我咋不走?那年我二十九。有一个上海女知青,男的是本地人,她把三个孩子都扔给男的,办了离婚手续回了上海。还有个天津知青,也是嫁了本地人,生了一个姑娘一个儿子,姑娘比我的大儿子小七天,她离了婚,那就是一人一个,把两岁的儿子扔下了,带着姑娘回了天津。 

1985年,陈桂花与她的三个儿子

那个上海女知青走前也问我,你咋不走呢?我那时也想走,我父亲是大庆的,父亲说一家人回来不大可能,你接班吧,一个人回来。把我的回城手续办好了,我寻思这要走了,几个孩子都得扔在这儿了。 

我没像她们那么做,我看着我的孩子,我姑娘十二,大儿子五岁,二儿子四岁,小儿子两岁,三个小的肩挨着肩,三胞胎似的,整整齐齐的,在你手上拽着,腿上吊着,怀里抱着,把他们扔了?一想这我的心都颤颤着,我得在他们身边管吃啊穿啊,洗啊涮啊,缝啊补啊。我要是走了,老头儿一个人整不过来,孩子万一有什么闪失,你说你心中难受不难受,遗憾不遗憾哪?你还能活吗?

孩子是老天给我的,我的心不舍得,我就退了返城的念头。那个上海知青回去后又找了个小伙子。三年前她回来了,找她儿女,儿女不认,能认吗?那个天津知青的姑娘在天津上班了,可是儿子进监狱了。在那种情况之下我没走,你这个妈妈有正事儿,在孩子面前你能抬起头来。 

后来有了政策,知青的孩子可以办回城一个,我哥哥带着手续从哈尔滨来了,问哪个孩子走,哪个都不肯走。幸亏没办回去,办回去兴许操蛋了,在城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不就完蛋了? 

三个儿子我供一个,把我大儿子供出来了。我大儿子上了中专,两个小的我负担不了了,初中没读完就给拽下来了。大儿子中专毕业不分配工作,三个儿子都养奶牛。1994年的6月,所有的账,包括农场的挂账,全部用奶汁碓完了。我买了脱粒机,我家老头儿不用一棒子一棒子打了,他打了9年啊。后來,又买了车,我是豁出来了,就那么硬干了。 

1995年,我有大小24头牛产奶,年产100吨奶,一个月入账2300元,直到1999年,年年这样。我成了农场最大的养牛户,农场奖励我一台挤奶器。我获得三江的“妇女十大标兵”、管局的“三八红旗手”、农星总局的“三八红旗手”,荣誉证书都在箱子里呢,我算是出人头地了。 

1996年,农场畜牧科科长领了两个日本人到我家参观,说准备从养牛户里挑选6个人,到日本去打工,每人要交17000元的押金。当时我手里有点儿钱,这么说吧,两个小的小学初中文化,到那儿去能给人干啥?亏得没去,去的人没挣多少钱,在那儿给人做苦力。我的孩子不去,安心在家养牛。 

我姑娘25岁那年结的婚,我带着她去哈尔滨旅行,去了辽宁黑山老家。1997年大儿子成了家。2000年二儿子谈对象了,正盖牛房呢,女孩怀了3个月了。我说得得,啥也别说了,赶紧结婚。儿子说:“妈,让我结婚?”我说怎么不让你结婚呢?不结婚怎么整啊,人那孩子的肚子都起来了。结婚吧,就把这婚给他结了。婚后第二年,我就抱一个大胖孙子。 

 4 

1987年我开始养奶牛,到2008年,存栏最多时有130多头奶牛,年产鲜奶200多吨。一直干到2011年,25年,算行了。现在奶牛整个都完蛋了,全都瘫痪了。我就把牛卖了,一万四一头,拉出去一车就十多万。 

我把三个孩子培养出来了,安了家,现在都安居乐业,都挺好。 

我为着出人头地,身体都造完了。1998年12月7日,我动了肠道手术,肠子里头烂透了,肠膜都没了,拉肚子硬拉了一年,拉的是绿豆蝇色,黑的,像毒似的。不怕你见笑,疼得我屁股直颠。我原来挺胖的,给我拉的,一把骨头了。一检査肠子到肛门都是黑的,肠子都变细了。那个月24头牛出奶,奶汁3毛多钱、不到4毛钱一斤,一个月卖2万多元奶汁,这钱哗哗全都流走了,怎么全流走了?有病要花钱啊。 

别提这事儿,一说就上火,我这脾气不行,性格急,说完眼睛长眵目糊。 

2011年,我不能吃饭,总是这个地方(指着胃)疼,梆硬梆硬的,疼得一蹦多高。有个上海知青,叫居鸿昌,亏得老居,扎针一绝。他的老丈人胃癌,他给扎了7年,活了30年,把根都绝了。 

我说老居,你能不能给我治治病?他说行,你来吧,我就上他家去了。你知道那一根针多长,这么长,一根针整个扎到我胃的底部。一针下去我都不知道疼,一个肚子扎19根针。第二天早晨3点半我就开拉,拉的都什么玩意儿?灰色的、土灰色的、恶臭恶臭的那些东西,给我拉得都提不上裤子。兄弟,你别见笑,肚子给我疼的,嘴里返出来的那个味,比厕所,哈尔滨老道外那个厕所底子都臭,返上来的那个味半个月没下去。 

拉到7点多钟,他说你到我家来吧。我说我提不上裤子,他说我家有厕所,我就去了。他说你挺见效,拉吧,早呢。连续扎了2月,我那肚子消了,排便排下去了。他给我扎了3年,我捡回一条命。 

我现在身体还可以,有糖尿病,打胰岛素,没有并发症。看我哪像有病的样子,谁看我都说不像70岁的人。今天我去给孙女买东西,人家说大姐你今年多大岁数?我说还管我叫大姐,我儿子都比你大。他说你多大岁数?我说我快70岁了,人家不相信。 

哈尔滨还有什么人?我哥哥、姐姐、弟弟。我二姐去世了,2012年我回去看看大姐,那么大岁数了,快八十了,糖尿病挺厉害,眼睛都快瞎了。(她)不愿意让我走,我说不走也得走,不可能在你这个地方待着,天下哪有不散的酒席,你说是不是?后来她就点点头,含着眼泪,让走了。这一晃几年了,总问:“啥时候回来啊,啥时候回来啊?”我说我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算。我告诉我外甥媳妇,要是她不在的话就不要告诉我了,我也来看过了,不可能总回来。 

兄弟,咱过眼前的,不想那些事,咱们钱也够花,我和老头儿俩退休金将近六千,日子挺好。亏得1994年我把账还完了,不然退休金都拿不着。到现在都有人没还齐的,还不上钱领不到退休金,就给150块钱生活费。有的死了,人死账烂了呗,儿女能还吗?那是不可能的。 

我和我老头儿一辈子没怎么吵嘴,也没打过架。老头儿身体行,70多岁的人来回悠悠卖菜,一天跑两趟。早晨两三点钟就走了,折腾一夏天,挣个1万多块。 

他自己整菜地,种园子,黑天白天干活,也不知道累。这么大岁数了不知道累,就算可以了,你说是不是?他身体比我身体好,我主要是累心,一点儿不省心。 

2018年春节,儿孙满堂的陈桂花夫妇

我把我姑娘、我的三个儿子都抚养成人了。今年过春节,我家十六口人都在跟前。我的三个儿子、孙子、孙女,加上姑娘、外孙女都回来了。我姑娘的孩子,我的外孙女学习可好了,在年级一直第一第二。全三江一千八九百人考高中,她考了(前)六十名,考进了重点高中。我挺高兴,我说杨洁,你要好好学习,圆姥姥这个大学梦。你妈妈没圆,你圆。她说,放心吧,姥姥,我一定圆。我的外孙女高考时考入牡丹江医学院,现在在哈尔滨医科大学读研。大孙子今年18岁了,现在在三江重点高中,明年考大学。小孙女17岁,学习不好,那就没有什么指望了。小孙子学习也挺好,14岁,是重点高中的苗子,我的希望都在这些孩子身上。

现在我家在八五九是最好的,我家四个孩子种水稻,去年都盈利了,挣了70万。你看我家大车小车,什么收割机啊,半截子啊好几台。

当年我跟那个人说,你能借给我这200块钱吗?他说你搁什么还我?你不是看我陈桂花不行么?就是你有钱呗,你有钱,我比你还要有钱。

我就是要出人头地,我发了誓,在二连,在八五九我是第一,我是个头子! 

我出人头地了!
 

选自:《没有墓碑的青春》《大国粮仓——北大荒留守知青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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