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驴的眼泪,
一个回乡老知青的难忘的经历
出身在地主家的老驴,受尽了磨难
我第一次看到一头老馿的眼泪时,那是文革初,我家被造反派遣返回雁北山区老家的岁月里。
9月,村里人都忙于秋收。大清早,我与一只眼叫楞五子及生产队里的半大小子大头、二蛋、福财等六个后生负责赶馿运送山药蛋。当从馿棚放出十多头馿在土路上撒欢地奔跑,一头头馿膘肥体健。唯独走出最后的一头灰色的馿,却是老态龙钟的样子,它行走缓慢,满头白毛,脊梁上被岁月的负重磨得没有毛了,一看就知这头牲口已是上了年纪的老馿。楞五子告诉我,这头老馿早年是本村地主田平家饲养的牲口,土改时归了集体生产队。如今它老了,但还能干活。因它皮实又好使唤,又曾是地主家的馿,出身不好,又赶上那个特殊年代,它饱受到了村里的人(贫下中农)的歧视。所谓打狗看主人,有些大人小孩都在欺负它。这头老馿更倒霉的是,白天耕地送粪,晚上,它又被村干部牵到家里磨豆腐、驮运东西。真是这头老馿活受罪!它还有啥活头…….(这就是当时阶级斗争的残酷的另一面。)
我们赶着馿群在黄土路上行走,我还正听着楞五子给我讲老馿的故事,突然我看到生产队长九棒槌来到我们面前,用他那副公鸭嗓子吼叫道:“你们都睡着了,怎么走的这样慢?”当他贼眉鼠眼地瞅到老馿时,火气顿时更大,他脏话出口:“我操你八辈祖宗的!你这头地主家老爷馿,慢格溜溜地还迈着方步,明天我就送你到“汤锅”(屠宰场)去,你就欠揍!”话音还没落地,只见九棒鎚上去狠狠地揣了老馿几脚。看到此场面,我的心里一阵沉重……
路上,大头和二蛋因刚才受到九棒槌的训斥,就拿这头老馿出气,他俩借故老馿行走缓慢,便挥鞭猛抽打老馿,一阵暴风雨的惩罚,在老馿没毛的脊背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印。没读过几天书的大头和二蛋,出生在贫农家庭。大头的爹当过乞丐,二蛋的爹给地主扛过长工,如今他俩又都是村里的红卫兵,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革命造反派。这些天的晚上,他俩往死里批斗村里的四类分子,有一个叫三步青的富农被整的上吊了。所以他们今天折磨这头老馿更是家常便饭了。楞五子的爹在解放前干过几天国民党警察,属于历史反革命分子,我与比我年长十岁的楞五子同是黑子弟,自身难保,更无奈保护不了这头受难的老馿。当时我不解,九棒槌和大头、二蛋折磨这头老馿,他们与这头老驴有啥深仇大恨?我为保护不了这头老馿而深深地内疚,我又为有九棒槌和大头二蛋这样的乡亲而感到羞耻丢脸!
其实他们对这头老馿的迫害和折磨还在后头。
到了山药蛋田地,地头上摆放着二十多条已装满了山药蛋的毛口袋。按理说壮实的馿驮载二大袋山药蛋,老弱的馿驮载一袋山药。可是九棒槌说什么抓紧秋收,他特别嘱咐大头和二蛋要“关照”好这头老馿。结果给老馿驮载了满满地两大袋山药蛋,只见可怜负重的老馿在吃力地艰难地行走,下面不住地吱吱地放屁。在驮运回村的路上,老馿不免又遭到了大头与二蛋多次的呵斥和一阵拳脚……
中午,干活的社员都蹲在地头上吃午饭(柴火烧山药蛋),十多头馿悠闲在地头边的壕沟吃草。九棒槌却安排我和楞五子赶老馿回村给社员运水,看来我们哥俩与老馿同一样的命运!不同的是九棒槌让我们哥俩带几个熟山药蛋在路上吃,可是这头老馿驮运了大半天的山药蛋,没吃一棵草,没喝一滴水,还在默默地奔波……
为啥老驴哭了?
等我们运水到地里,九棒槌和大头、二蛋因烧山药蛋吃多了,撑的肚子疼,借故回家赌牌去了。他们一走,老馿似乎“解放”了,它不挨打受气了。为此,我的心里感觉到说不出的轻松。
傍晚,地里干活的社员收工,我们最后一趟运输。我和楞五子只让老馿驮载一袋山药蛋,为此我们哥俩为能有机会照顾老馿,而我们感到一些欣慰。我跟在老馿的后面,不住地注视着老馿,我用手友善地抚摸着它的头,我突然地发现老馿的眼角里有泪珠……不一会儿,老馿的眼泪就象泉涌一般,很快地流湿了脸颊,脸上的绒毛湿成一缕一缕的。泪水还在不停地从它的脸上流下来,流洒在它脚下的土地。“五子哥,老馿哭了”。我大声地对着楞五子说。楞五子立即走过来,没吱声,默默地注视着老馿。我忙解释地说:“我就用手抚摸它的头,谁知它就流眼泪了。”楞五子摸着我的头微笑地说:“你还是孩子,还不懂得这些牲口也需要人的关怀,需要人的爱,这些牲口虽不会说话,但也能知道恶人欺负它,好人照顾它。”从小在农村长大没有进过学校的瞎五子,远比我这个在城里长大读过中学的娃娃懂事懂得多。
回村的路上,我默默地跟着老馿后面,我感觉到脚下的土路多么地漫长。在快要进村的一道土坡上,我看到在吃力爬坡的老馿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突然扑腾地摔卧倒了,但驮载在它身的那大袋山药蛋还牢牢地压在它的背上。我大声地惊喊道:“五子哥快来!老馿摔倒了”。楞五子赶忙地跑过来,他叹口气说:“哎!这头老馿遭了什么孽,一整天干活,不给吃草,不给饮水,今天它挺不过去了。”我和楞五子靠近老馿,想帮扶它站起来。它似乎明白了而又拒绝我们对它的怜悯,它立即强挣扎地用最后的力气站起来,头也没回地向前行走着,它走的是那样缓慢,那样沉重......
老驴和地主先后都死了
三天后,我和楞五子被村委会临时分配到夏家屯公社修筑战备公路,我们便听到了老馿死的消息:这头老馿倒在运输谷子的路上,它再也没有站起来…… 老馿死后,它的的肉被九棒槌和村里的干部分得吃了。据说九棒槌因吃了老馿的肉,拉了好几天肚子。另外一位村干部本来有老病,后来天天四处寻医讨药,老病才被治愈。这次嘴馋,吃了老毛驴肉,老病有犯了,又勾起了老病,到大同市住了一个月医院,也蹬腿死了。(在农村,人们都知道吃老毛驴肉犯老病。)为此,村干部们都耿耿于怀。
他们把此事联系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们开始在晚上批斗地主分子田平,在大队部,在一片“打到地主分子田平!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的口号声中,地主分子田平弯着腰,撅着屁股,低着头,面对村干部和村里的贫下中农认罪,他媳妇是个小脚老太太,站久了站不住,摔倒好几次。村里的村民议论纷纷。一位村里教小学的老师说,地主分子有罪恶,也要诛连到他家的毛驴,这可是历史罕见的事。也有一些贫下中农痛快地说,阶级斗争一抓就抓到底,出身在地主家庭,那就要永远要打上的阶级的烙印。七十多岁的老地主田平,与他家养的毛驴一样的命运,他每天天麻麻亮,就弯着驼背在村委会门口扫大街,然后跟生产队里社员贫下中农下田地没黑没白地干活。即使拼命地干活,也常常要挨生产队长九棒槌的打骂,也遭到队里的贫下中农社员们的歧视和冷眼。地主分子田平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他在一次田地干活时,借着去沟边撒尿,他一闭眼纵身一跃跳到深山沟里……地主田平的死,村里的贫下中农露出了欢喜胜利的喜悦,他们为村里少了一个阶级敌人而弹冠相庆。而我听到这个消息,我却认为,田平彻底地解脱了!他去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他家的那头老毛驴了…….
那些日子,我的心情一直很悲痛很困惑。他们对于地主的仇恨是属于阶级斗争,可是为什么对他家的老馿又是这般的冷酷?难道就因为它仅仅是地主家的馿?造成老馿的悲剧,其实就是老馿身上留下了抹不掉的阶级烙印。在那特殊的年代,老馿最终成为阶级斗争的牺牲品。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老馿的眼泪,老馿的眼泪流淌在我深深的记忆里…… 它使我心灵感到了强烈的震撼!本来我一直以为眼泪只为人专有,但直到我真实地看到了那头乡村的老馿的眼泪时,我才相信动物和人一样,它们也有情感,它们也有悲伤,它们也有我们人不理解的无声的哀怨和痛苦。
(原载2014年6月10日天津《中老年时报》副刊)
付晓峰,祖籍天镇县。1952年出生内蒙古商都县,1965年就读包头十五中学。1971年参加内蒙古,十五团十七团战士,后调兵团电厂(乌拉山电厂)宣传干事。7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内蒙古日报》《内蒙古电业报》《巴彦淖尔报》《天津日报》“满庭芳版”版《今晚报》“人物专刊”版《人民日报》“国际副刊”及“文化广角”版“《人民日报.海外版》“名流周刊”《人民政协报》“春秋,朝花夕拾”版,《民国春秋》《良友》《连云港文学》等二十五家报纸和杂志发表文学作品。
已出版《绿星照耀在东方地平线上——华夏名人与世界语风云录》一书,《小火炬手之歌》报告文学集。2014年,山东枣庄大学国际世界语博物馆收藏作者于《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政协报》发表的“名人与世界语”名人传记文章33张报纸,并颁发收藏证书。2000年,其生平与世界语创作经历被收录于中国世界语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世界语人物志》。2017年,又被收录于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世界语人名录》。
作者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世界语协会理事,全国世界语协会会员。
付晓峰文章
童年回忆、青春往事、上山下乡、知青岁月、知青历史、返城生活、人生经历、光阴故事、老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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