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秋，我于公休日去步行街购物。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惊奇地看见一位一直想知道其命运的一个人。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邂逅啊！
为免认错，我注视了一下，才肯定地向她走去。当我站在她的身边时，我才感到，她其实早就认出了我，却丝毫没有和我寒暄的意思——她仍旧是一副呆呆的表情，这表情和她的外表极不相称，竟视我如陌生的路人！我犹豫了一下，猜想，她可能不想有人把她的过去连起来，我只能尊重她的意愿，不甘心地走开了。离开了一段距离，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她正深情地看着我，当我们的目光一接触上，她立即转移了！如此循环了几次，我走远了，她也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关于她的经历及传闻，让我因精力不集中险些出了交通事故；夜晚，又让我失了眠！
十七年前，在高高的谷垛上，她——阿慧以其清亮的歌喉，唱着优美的歌：一首《美丽的哈瓦那》；又一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然而，我却从她那歌声中，听出了她的忧伤和迷茫的情绪……
那时，我对她并不十分了解。只知道她是1968年下乡的女知青，“文革”前是初三的学生，“文革”中一直是某学生造反派的广播宣传员。而我呢，是1972年的下乡知青，也就是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先在农村接受了四年的“再教育”。听“青年点”的老知青讲，1971年曾有个回城“指标”，但主抓知青工作的军代表为了树个什么“典型”，特地让她“讲用”如何和她的家庭“划清界限”，然后，再把她作为“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抽调回城。
“文革”前，她父亲是市总工会的领导，“文革”中因踩了掉在地上的标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关押在辽南某监狱，刑期是二十年。此前，她一直在对父亲问题的认识上，因和组织上的处理决定相反，几次失去了抽调回城的机会。这一次，她更是离谱地“辜负”了军代表的“宽容”。她先是答应了军代表的要求去上台发言，竟说她父亲“忠心耿耿地为党工作多少年”，说她“父亲的现行反革命是冤枉的”，她“决不会和她父亲划清界限。”结果可想而知，她在农村一呆又是几年。
1973年全大队的“青年点”合并，我和她就走到了一起。开始，她为我能读懂她，和我走得比较近；对她生活的落魄，我也尽可能地给予帮助。
记得1974年的一天，她最后一次变卖了母亲留给她的一件新衣服，这也是她仅有的财产，用这笔钱做盘缠，又一次登上了去辽南的列车，看望她在狱中的父亲。那次，大概她的父亲很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格，知道女儿很难有机会回城，而她的年龄又不小了，就劝说她“在农村也可以安个家”。遗憾的是，他父亲却没有发现女儿的精神已出了问题！
她回到“青年点”后，不到半个月就结婚了。在20世纪70年代有谁听说、见过一个女孩从“追”男人到结婚，才用半个月的时间？但我和我的“青年点”的知青们，都亲眼看到了。
当年，阿占是第一小队的社员，因为家庭成分是地主，35岁还是“光棍”一条。他的老母亲想续香火，准备带着他和女儿到北部边疆去换亲。老母亲和他妹妹先走一步，他处理完家产，也准备随后赶去。这时，她从抚顺回来了，把写在一张香皂包装纸背面的一首“情诗”给了阿占，要求和他在一周之内结婚。阿占吓得立即将“情诗”交给大队党支部，生怕被扣上“引诱女知识青年”的罪名。至此，大队及公社领导发现了问题。可不管是哪一级领导怎样的劝阻，其口才、辩才都不能与她相比：“我和他违反《婚姻法》了吗？”“不是提倡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吗？”她的母亲和哥哥得知消息专程从城里赶来，因他们与她的父亲早已“划清界限”，说话自然也不起什么作用。结果，阿占的母亲和妹妹去黑龙江“踩点”还未有消息，他在家里已当上了“新郎倌”。
但是，组织上的重大失误，就是没给她做精神病方面的检查！
她——一个女知青，夹着小包，背个很旧的行李卷，只身走出“青年点”的大门，去和远在四里地之外的阿占“成亲”，婆家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来接。因为男方是地主成分，领导又没能有效地阻止这桩婚姻，我们全体知青在她“出嫁”的头一天，都接到了“一律不准去送她”的通知。
在“青年点”的大门口，我目送了她——一个知青“新娘”的远去。
她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生下了一双儿女。那时，她因为是“焦点人物”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人们才意识到她的精神病正在日益加重，严重时连吃的东西都生熟不分，甚至生活也不能自理——其病态让我们知青感到心酸，简直是目不忍睹！
我是1975年抽调回城的。第二年，我听说她的头脑清醒一点时，就要闹离婚，一旦发病的时候，又什么不知道地继续和阿占“过”下去。1977年，我确切地知道他们分手了。那一年，她的父亲平反回来后，提出的惟一要求就是把女儿从农村调回来，组织上帮助她父亲解决了这一问题，那桩离奇的婚姻也随之结束了。我不知道她的一双儿女做了何种安排，只知道她先去了一家很有名的疗养院，至于其身体是否康复？我不知晓。
多少年来，阿慧出嫁这件事，让我牵挂久久难忘。特别是每当节假日遇到婚庆喜事时，我一看到送亲的队伍、漂亮的新娘，我就想起了知青“新娘”阿慧。因为有了阿慧的故事，我至今也不愿参加朋友、同事家孩子的婚礼送亲队伍。
知青“新娘”阿慧这桩婚姻的开始和结局，都是我不希望看到的，但我没法原谅我自己就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出嫁，大家都无法阻止一个在“文革”中受迫害的孤苦伶仃女知青，那么凄惨地去做“新娘”！
来源：网传电子书《知青回忆录：在广阔的天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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