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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中的孤舟

1974年,我高中毕业。从我们这一届起,下乡改为厂社挂钩。所谓厂社挂钩,就是知青下乡不分散插队,集中下到大队知青点,知青的住房由知青家长所在单位解决,劳动由大队集中安排。我父亲单位与汉阳县新农区铁铺公社挂钩。我们这批知青约一百多人,被安排到铁铺公社的10个大队。

当汽车把我们6男4女10名知青送到铁铺大队时,大队却把我们分散到了7个小队。我一个人被分到了七小队,并被队长安排住到了大队民兵连长的家里。

晚上,我躺在民兵连长家的后厢房里,窗外不时传来阵阵狗叫声,屋里几只老鼠,相互追逐争食发出刺耳的声音,初离家又胆小的我感到有些害怕,拉开电灯,灯光是那样微弱,昏暗发黄的灯光伴着孤独感笼罩着整个屋子。临下乡前,带队干部亲口对我们许诺的大队知青点集体生活成了一句空话,这在我天真而幼稚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我就出工了,出工的人群里不时传出对我的议论,我则像离开母亲的小羊羔,尾随在人群的后面。白天日子还好过,一到晚上,那股凄凉的孤独感又陪伴我度到天明。 

一天,下雨不出工,我趁机到邻队找知青玩。尽管我们只一面之交,分手也只两个多月,但我们好似多年不见面的老朋友。后来我们又分头把其他人找来了,这是下乡的第一次聚会,大伙有说不完的话,索性到餐馆里打平伙,不会喝酒的我第一次端起了酒杯,两个月来的孤独感顿消,下乡后我第一次从心底发出了欢笑。 

这次聚会上,我们还为全大队知青集中生活做出了“决议”,并决定分头游说。我找民兵连长,五队的找大队支书,三队的找带队干部。果然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年底时,大队迫于其他9个大队知青都集中了的压力,把我们集中了。同时还集中了与我们同年下乡的4名投亲靠友的知青。 

我们住在大队废棉厂一间仓库里,虽用砖隔成了4间房,但隔墙不到两米高,9个男知青住两间,5个女知青住一间,另一间堆放原仓库的杂物。废棉厂是大队主要的经济来源,大队部也设在废棉厂。 

集中后,我被大队团支部任命为知青点团小组长,成了知青的“头”。 

当知青的“头”不是件轻松的事。第一要安排好轮流做饭。第二要安排好14人的饮用水问题,水井又远,断水是经常的事,往往头天吃完,有心眼的人就把水缸里仅剩的一点水用脸盆、茶缸装好,以备第二天早上用。第二天起得早的人发现没水,脾气好点的就拿上毛巾、牙刷去井边洗,若遇上脾气不好的就要骂娘了,每每遇上这种情况,我这个“头”就会不声不响地去挑一担回来应急,常常是水不落缸就完了,不免又要跑第二趟。 

知青点最愉快的就是晚上,除了我们,以前插队到这里的老知青也经常来玩,特别是在废棉厂做事的几个女知青来得更勤。这里无形中成了大队知青的中心。一到晚上,打扑克、看书、谈天,常常闹到深夜。男女青年在一起,也难免打情骂俏的,学校时森严的男女界限被知青点里生活所打破。没多久,还真产生了几对恋人,而且还有两个竟与废棉厂里的知青姐恋上了,关系由地下转人公开,不论干活,还是生活,俨然一家人,搞得其他人开玩笑也得注意场合。 

春节一过,大队党支部为了贯彻“以粮为纲”的政策,提出了“向大寨学习,向什湖要粮”的战斗口号,把我们知青和7位农民组成了“铁铺大队什湖专业队”,主要任务是在什湖上“围湖造田”,由一位当过小队长的社员任队长。我们专业队里还有一位老地主。新中国成立前,这个地主在人均不足一亩田的地方比别人多了些田地,土改划成分时就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尽管人不是很坏,我还是暗暗告诫自己:和地主分子一起干活,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第一天进湖,我们带上搭棚子的竹竿、芦席等,来到湖汊边上船,因船装了不少东西,有几个人坐不下,队长让几个社员沿湖边小路步行走去,我们知青和老地主乘船。老地主很知趣,坐在用芦席挡成的角落里,低着头不说话。我们则像躲瘟疫一样避着他。在这种场合,我离他更远一点,以表明我的阶级立场最坚定。 

船撑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围垦地,我们卸了船,队长分配我们每个人筑堤的任务后,就和老地主一起搭棚子。中午,我们第一次吃到了老地主烧的饭。吃饭时,老地主则独自端着碗到旁边埋头去吃了。 

傍晚,我们收工了,21人都上了船,队长撑着船回队里。我环视了一下湖的四周,偌大的什湖,只有我们的棚子起眼,老地主正弯着腰在收拾我们扔下的工具。“哦,难怪让一个老地主和我们一起进湖,原来他是来照场子兼我们的伙夫哇,大队真会安排。”我心里不由得佩服大队的领导们。 

第二天中午,我们吃到了什湖的野藕,“真好吃”,我们知青几乎异口同声地赞叹。这是老地主昨晚在我们收工后到湖里挖的。后来我们还吃到了黄鳝鱼汤、黑鱼烧藕、大鲜虾,每天的伙食安排得很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对老地主的警惕也放松了。我们由避着他慢慢变成接近他,知青们抽烟也忘不了递给老地主一支,高兴时有人也拍拍老地主的肩膀,称赞他烧的菜好吃。我们对他的称呼也由“老地主”逐渐改口为“李胡子”。尽管大队支书一再要求我们不能称地主为“李胡子”,但在我们专业队里没有一个人不这样称呼的,也包括队长和我这个知青团干部。 

我们从2月份进湖,每天的工作就是筑堤起沟。刚到湖里,因为是旱季,我们对什湖还不了解,也没有意识到我们围垦的六七十亩田也是湖,雨一到,湖面就阔多了,我们筑的大堤起了作用。 

“五一”过后,我们的田用机耕船弄好了。插秧时,大队从各小队调来了一百多名妇女,各小队送来了秧苗,我们专业队的人只负责运秧、挑秧。好热闹的劳动场面,六七十亩田一天就插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则由我们自己插,头天别人干,我们还没有什么感受,第二天我们自己插,才知湖中插秧实在不容易。湖田深浅不一,一到深处,整个大腿都陷进泥里,半天拔不起来,非要其他人拉一把才能脱身。 

湖面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充满生机,昼夜蛙鼓阵阵,白色的水禽不时飞掠湖面,不久,荷叶也钻出了水面。“映日荷花,接天莲叶”,整个什湖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偷莲蓬”成了我们一段时间的业余生活,湖里约五百亩藕塘是公社养殖场种植的。莲蓬对我们知青有很大的诱惑,每天我们船穿过这里,沿水道两边的莲蓬就成了我们的口中食,但每天个把莲蓬真不解渴,于是或是晚上或是中午收工,一次至少要偷几百个莲蓬。养殖场也有人值班,他们站在两头尖且仅能容一人的小船上,尽管湖里的荷叶有一人多高,如发现哪里荷叶有动静,他们竹篙一撑,小船像箭一样飞去。有一次我们3个知青正在偷莲蓬,真的被逮住了,望着嬉皮笑脸的知青,养殖场的人警告了一番,结果连“赃物”也没有收,就放人了。 

什湖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乐趣,但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烦恼。汛期来临,雨下个不停,湖里的水一天天接近我们的大堤,堤内的秧苗也一天天受到雨水的威胁。湖水、雨水随时会吞没我们的劳动成果,大队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以及所寄予的期望都将化为泡影。“围湖造田”的成败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大队及时调来了4台柴油机,日夜不停地抽水排水。可有3台柴油机漏油严重,但眼下湖里的情况紧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在队长的眼里,只要能保住田,损失点机油也算不了什么。终于等到这天没有下雨,午饭后还出了短时的太阳,3点多钟时,队长上机油时才发现油没有了,必须马上派人到公社供销社去买。几个社员要值夜班,队长只好问我们知青:“你们准去呢?”队长问了一遍,大伙都默不做声,因为还有两三个小时大伙就要收工了,再说这几天大家也太疲劳了。队长环视了一下,把眼光落到我的身上。我知道非我莫属了,“还是我去吧”,我立即答应道。队长让我一定在供销社下班前赶到。 

我挑起一担油桶,沿湖边小路飞快赶往公社。这条路约20多里,我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平时约两个小时的路程,今天必须用一个多小时赶到。我终于在5点前赶到了供销社,买了60斤机油,挑到湖汊口等船。因时间还早,我找一高处坐下休息,并不时向湖中眺望。什湖地处汉水和汉沙公路之间,约20余平方公里,东面是我们公社的唐河大队,东南角是我们大队,南面是我们公社的养殖场藕塘,西面是新农公社、三官公社,北面是县里的良种场,我们围垦的田就在良种场附近水域。 

天渐渐暗下来了,约7点钟,知青们回来了,他们帮我把油搬到船上。轮上做饭的明春问我:“今晚回不回来吃饭?”我看天快黑了就说:“看情况吧!”我撑船上路了。突然起了风,看来就要下暴雨了,知青们大步往屋里跑,只有胡新启跑回来把手里的雨衣扔给我。 

还没有出湖汊,满天乌云,黑压压的,好像要把整个大地吞了似的,一阵紧一阵的狂风,把船吹得左右摇晃。我撑船技术本来不高,再加上船摇晃得厉害,我好似在船板上扭起了秧歌,每撑一篙都费劲。 

我真想退回去等暴风雨过了再走,但一想天本来就黑了,谁知这雨要下多长时间?这时我脑海里闪出一个个英雄人物,有《龙江颂》里的江水英,还有我们知青的榜样金训华,我是一个团员,又一贯要求上进,怎么能被眼前这点困难吓住呢?湖里正等着油,机油一断,水排不出,我们围垦的田不就泡汤了?再说,我能闯一回,若哪个报纸一宣传,不也成了英雄吗?于是我鼓起劲,坚持撑船往前进。 

过了湖汊,来到藕塘区,这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怎么也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感觉撑船。突然,“啪”的一下,我的头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我感到一阵惊恐,当我定下神来一摸,原来是大荷叶,这才意识到偏离了水道。我在黑暗中调整船向,船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不是偏左就是偏右。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把湖面照得如同白昼,这才使我辨清了方向,紧接着是一声炸雷。平时打雷我总要躲到屋里,雷声大了还要捂住两只耳朵,湖上遇雷,没有地方躲,只感到脑袋像炸开了似的。我扔下竹篙,双手紧紧地捂住两只耳朵。一个浪头打来,船一歪,我一屁股跌到船边上,差点没掉进水里。雷炸个不停,风不住地刮,豆大的雨点打在周围的荷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我才感到周围的一切是多么的可怕,刚才那股学英雄的劲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叫一个知青陪伴一起来,如被雷打死在这湖上,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况且被雷打死的人名声也不好听。我越想越害怕,一个念头又出现在脑海里,这里离湖汊不远,回去还来得及。我好不容易调过船头,刚撑几篙,我眼前又出现了这样一幕: 

“我们的团小组长原来是个胆小鬼。” 

“遇到困难连我们都不如。” 

“要是我,死也要把油送到。” 

…… 

我仿佛看到一群知青围着落汤鸡似的我,不停地取乐。还有远处湖里,队长和几个社员高举马灯,向湖中翘首眺望…… 

我浑身湿透,现成的雨衣却抛在了一边。我对着电闪雷鸣的茫茫苍天,发出心底的呼喊:“饶了我吧,老天爷!”于是我咬咬牙,横下一条心:“拼命也要闯过去!” 

我又调转船头,迎着狂风暴雨,在波涛起伏的湖面上,撑着船艰难地向前…… 

好不容易穿过藕塘区。雨却越下越大,四周什么也看不清,我努力记忆水道,有些地方水深,竹篙打不到底,只能划水,站着划累了,索性坐着划。这时我什么也不想了,双手机械地划着水。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后来竟停了。湖面此时静得出奇。一阵风吹过来,身上阵阵发冷,越是冷越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原来只在书本上见到的“饥寒交迫”几个字,现在才体会到其中的滋味。我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睁大双眼,寻觅着方向。在船的右前方好像有一点星火,我定睛一看,那不是我们工棚的马灯吗?啊,是它!我不由心头一热,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就是这点星火,它给了我无限的希望。 

我鼓起劲,迎着灯火前进。尽管我用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空着肚皮,顶着狂风暴雨;尽管我曾经害怕,也曾经想退缩,但我毕竟闯过来了。一种战胜困难的喜悦油然而生。 

看到了工棚,我不由得大声叫喊:“队长,队长,我送油来了。”队长和几个社员也忙答道:“生华,生华来了!”“机油来了!”他们高兴地一边喊叫,一边欢呼。船还没有靠岸,队长激动地说:“你真是个好伢呵,下这么大的雨,要是别人这油恐怕就送不到哇!”“我说他保险要来吧。”老地主也在一旁插话。“湖里这么紧急,我怎么会不来呢?”我忙说道。另一个社员告诉我:“漏油厉害的两台机子已经停了。” 

船一靠岸,几个社员急忙去搬油。队长一把拉住我的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见我浑身湿透,忙拿衣服给我换上。“你还没有吃饭吧?”老地主亲切地问道,说着端上一碗饭,我狼吞虎咽地扒着饭。老地主则在一旁给我烧洗澡水。 

我的油送得及时,已经“哑了”的两台抽水机又发出了“突突”的响声。 

我因惊恐和疲劳,吃了饭,洗了澡就靠在棚里睡着了。“到床上去睡吧,这里有蚊子。”老地主一把推醒我。让我和地主睡一床?要在平时怎么也不可能,但此时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老地主的床设在靠水边的小棚里,小棚没有一人高,进去只能弯着腰,小棚前还有百十只鸭子,一进小棚,一股鸭粪的臭味,使我实在难忍。我憋着气,好半天才吸一口,怎么也不适应。和地主睡在一张床上,并且住在鸭棚里,这在我有生以来是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只怨我太疲倦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老地主已在湖边放鸭了,见我起来忙问:“昨晚睡得好吧?”“还好。”我答着。再看我昨晚换上的衣服,竟是老地主的。在多年阶级斗争教育下长大的我马上意识到:“必须换下他的衣服。”我忙去取晾在竹竿上自己的衣服。“你的衣服还没有干。”老地主忙说。“不碍事的。”我还是坚持着,尽管我穿的是湿衣服,但在他人看来,我的阶级立场是坚定的。“湿衣服穿不得,会生病的。”老地主还在一旁说着。这时我才仔细打量了这个戴着“地主分子”帽子的老人,他60上下,中等个儿,背略驼,一身的黑衣服,长长的脸,满是皱纹,但他的双眼仍然炯炯有神,不是阶级斗争,他该是多么和蔼又多么慈祥的老人呵。 

丰收季节,我们围垦的田总算还收了3万余斤粮食,这是我们用高于粮食的代价换来的,也是我们向大自然生态平衡挑战的结果。大队“围湖造田”的战略决策也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 

20多年过去了,什湖又恢复了天然渔场的面貌,我们围垦的“田”又沉入了湖底…… 

“老地主”也早已摘帽成为了人民的一员,不知是否健在? 

那天湖上孤舟黑夜搏风暴的精神将永远鞭策我在人生道路上不断向前。 

文章来源:私人史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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