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彬馨
一、圣地守护者
每一个苗寨，都有一段传说。
湘西吉首德夯峡谷，有座苗寨叫吉斗寨，吉斗寨在苗语里的意思是雄鹰背上的苗寨。
传说苗族的始祖蚩尤是远古战神，他能驭巨鹰为坐骑，日行千里，驰骋无敌。黄河之役，蚩尤中计被炎黄二帝所杀，首级悬于城楼仍怒目圆睁，传话千里之外，雄鹰闻声而来，带着蚩尤首级飞往西南大山。炎黄二帝纵轩辕剑暗随其后，雄鹰在武陵山脉停歇下来，面向吕洞山展翅哀号，蚩尤头颅瞬时落入峡谷化为山峰，轩辕剑耽其复活，削其峰，遂成峡谷中一台，雄鹰护主受伤仍不舍离去，化作鹰状山崖，展开双翅，守护在侧。
苗族子民自此隐遁在这一脉深山峡谷之中，但凡遇事，即登天台，面向吕洞，鼓舞燃香祈祷，似有先祖庇佑，灾祸尽无，福祥而至。
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屈原溯沅江而上，一路《涉江》悲歌，抵武陵山脉，彳亍于德夯峡谷，苗民待之如亲人。他听闻有天台，可与上天对话，通达神灵，便洒酒崖下，立于天台之上，将满腔幽愤，世间弊病，国破山河，数百疑问，向上天问寻，传世《天问》成于台上。自此，蚩尤化作的天台得名问天台。
吉斗苗寨在问天台一侧，坐落于雄鹰的背上。寨前梯田鳞鳞，山光水影，四时不同。木屋随着山势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黝黑的桐油板壁木屋在岁月里缄口沉默，似守着很多秘密，那些秘密随着竹坯泥胎的墙，剥落斑驳，已经变得不太连贯，但，桃李菊梅散落在木屋山岭之间，仍在四季里开花，瓜果稻黍，牛羊犬禽盘桓于生活，以至于，传说或者往事都仅留存一些痕迹于古歌和苗鼓之中，无人再究其所以了。
寨后悬崖万顷，古木苔映，峭壁如削，云蒸霞蔚，日升月沉，星河辽远，如出其里。雨时，雾时，寨子和鹰便都藏在云深不知处了。逢雨水丰沛，便有清流穿于石间，山崖之间瀑布银链四起，从寨子直落入千峰万壑的峡谷中。
居于吉斗寨的人们祖祖辈辈被奉为圣地守护者，守护问天台，为“五溪”苗人祭祖祈福，踏鼓而歌，传唱祖先迁徙的悲苦和自然抗争繁衍生息的故事。逢苗年、三月三、四月八、赶秋、逮鼓等节庆，各苗寨都会汇聚问天台祈福，到吉斗串寨。吉斗寨则全寨盘歌、篝火跳鼓通宵达旦。串寨的人们带着“礼行”：腊肉、烧酒、苗歌……寨子里便拿出酸鱼、瓜果、糍粑，热情相敬，临走要塞一包米和一些瓜果给客人“压背篓”，唱祝福的歌，直到看不见身影，听不见回敬的苗歌。
吉斗寨的米，是串寨的人最吉祥的礼物，节庆之后，这些从吉斗带回的米，要供奉在神龛里，过年的时候和糯米一起煮。
二、吉斗寨的雷公田
吉斗寨的梯田只有泉水和雨水灌溉。
惊蛰的雷声响起，春雨打在瓦面，浇透每一寸土壤，每一座山峰，雨水从岩石里渗出来，泉水依然从地底漫出来，寨子最高的地方仍是山，低处是田，这些已经分不清泉水和雨水的流淌，清清亮亮地顺着砂石沟，潺潺地往梯田去了。还有些余的清流，就会像问天台的玉泉瀑布一样，从山崖跌落到峡谷里，雾气水汽从峡谷里升腾起来，峒河开始涨水了……
这些雷公田，就等着这样的日子一点点累积灌满，秧苗就会从山光水影的梯田里，画出一些“引号”，这些折着光的镜子，慢慢活泼起来，秧田变得翠绿，牵着牛的农人，和田间的桃李阡陌，寨子的石墙黛瓦，成一幅水墨。
插秧的时候，照例会放稻花鱼的鱼苗到田里。那些从慢慢温暖的糍泥巴里长出的虫子，还没来得及变成蛾子、蚊子，就进了鱼肚，成了秧肥。鱼们欢腾地绕着秧苗游来游去，和秧苗说话，秧苗也快活起来，长得愈壮实，向着每一寸光伸展，渐渐有了一层深色的油绿。成禾开花的时候，鱼们差不多一指长，开始吃落在水里的稻花，稻花落完，它们也就巴掌大了。
夏季的雨水会有漫过田埂的时候，农人开田放水，在水口放一个撮箕，一晚上过去，便有一撮箕鱼，小的放回去，大的带走，在田埂上也会捡到一两条，用枝条穿了带回家下酒。
月色和蛙鸣消磨着七八月的夜晚，阿公摇着蒲扇，在水井边纳凉，听每一片稻叶舒张翕合，听稻子吸水灌浆，喃喃哼唱一首古歌：“吉祥鸟来枫香红，五谷落地稻黍丰，雄鹰飞到吉斗寨，又是一年好丰收……”
入秋的吉斗寨是极美的。
放歌的阿雅对着峡谷“咿呀乌”唱起情歌，吉斗寨的稻子会在赶秋节的鼓声里慢慢变色，金秋梨压弯枝头，丝瓜爬过瓦面，硕大地停在屋角树梢。稻穗，慢慢垂下来。阳光是松软的金色，一层层地把吉斗寨的梯田染黄。夜晚的虫鸣变得稀少，有“蟋蟀入我床下”，稻子该收割了。
打谷子是寨子里的一场盛事。收割之前，要取最先熟的谷子，用红布束好，稻花鱼已经肥硕，也绑了红布条，和玉米、辣椒、瓜果一同放在木托盘里。清晨，由巴代带着一寨人，去问天台祭谢天地和祖先。
天地是有感应的，会有从吕洞山而来的雾，停在问天台对面的崖口，等着焚香纸的火也燃起白烟，他们就会从垭口飘进来，和祭祀的烟汇聚在一起，游走在峡谷中，一同蒸腾到天上，带走人间这一年丰收的讯息。
苗鼓排在田埂上，割稻子和抓鱼的人都在吆喝，打谷机和谷粒的声响饱满热烈，鼓声时缓时快。割稻子的时候，会先放水，稻花鱼是健硕有力的，会在寮箕挣扎跳跃，守在出水口的代雄也会抓不住，惹得阿雅弯腰耻笑。割稻子的阿雅就在脚边，会踩到漏掉的鱼，滑溜地逃走，阿雅是会抓鱼的，一手捏住鳃，反手抓尾巴，随手就丢进了腰间的鱼篓了。每一丘田都会有寨子的人帮忙，不出半晌，稻子一担担挑回寨子，摊在石板铺就的院子里，阳光依然是金色的，会连着晴好几日，直到金色的谷堆砌好，收进谷仓。
吉斗寨的雷公田又回复到天光水影的样子，映着天、映着山、映着寨子，用一个冬天蛰伏蕴积来年萌发的力量，守护一代又一代的吉斗寨的人们，像那个远古的传说一样，像问天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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