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董凌燕
又要过年了，又开始了回乡的准备，采购年货，选购礼物，把穿不着的衣服打包，带给乡下的亲戚。
年味于我，不是包饺子，不是放烟花，不是穿新衣服，而是回乡的一系列准备工作。这样的准备工作我已经做了十多年，而且，只要婆婆在世，我估计还会一直做下去。
有人很奇怪我回乡的积极性，我的父母弟弟都已经在苏州安家落户，乡下只有婆婆和大姑姐一家，我干嘛还那么积极回农村呢？如果我的老家和老公的老家不在一个村子，我想，我的积极性可能是零。谁让我当初就嫁到了本村呢，回婆婆家，就是回我自己的老家。
回老家于我的意义就是我每年都有机会回去验证一下我遥远的记忆，记忆中的村庄及乡邻。
近几年，村里实行了新农村建设，村庄在逐渐的消失，乡邻中的老者陆续过世，村庄正在变得越来越让我感到陌生。
好在，我熟悉的乡邻还在，有他们在，那里就还是家乡。
我看农民工总有一些亲切感，就是因为我的家乡有一多半人都是城里人眼中的农民工，更因为如果当初高考我少考几分我就是她们中的一员。他们有的是我的亲戚有的是我的发小有的是我的同学，有的人看着我长大，有的人和我一起长大，有的人我看着他长大。
我熟悉他们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高考，对乡下人来说确实是决定命运的独木桥。有的人平时成绩很好，高考却名落孙山，于是，若干年后成为了农民工；有的人平时成绩一般，高考却榜上有名，于是，若干年后成为了城里人。再过若干年，不同的生活环境，不一样的经济基础，两类人的素质差异会越来越大，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善良没有尊严不讲义气。
其实，古代有句话说，“负心多是读书人，仗义每从屠狗辈。”真正讲义气的人恰恰是那些读书不多心思单纯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当初大家都是在一个起跑线上，谁也不比谁强多少。而机遇成为每个人的分水岭。
在这些农民工人群里，有一大部分比我智商情商都高的人，他们只是输在了高考失利上。他们凭自己的双手吃饭，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贪污四不行贿五不坑蒙拐骗，所谓的城里人，有什么理由歧视他们呢？“高者未必贤，低者未必愚，岂不见历历天上生白榆，沉沉海底生珊瑚。”而农民工一旦摇身一变变成了老板，开着大奔拿着爱疯6出入高档社区，就一下受人尊敬了。
暴发户，这三个字里有多少鄙视就有多少羡慕。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里，金钱成为了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而不管这个钱从何而来。越是对暴发户追捧的人越是歧视农民工，这是新时代的一种新的贱，人家有钱也不会给你花，人家没钱也不会花你的钱，何必仰视或俯视别人的金钱呢？平视，是对别人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一种解放。
每年春节，平日空荡荡的村庄一下就满满当当了。辛苦了一年的打工人都回乡过年了。带着钱带着乡下没有的吃食衣服玩具。
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乡下的年味变了。少了些纯朴，多了些攀比。曾经听到一个老人对我说，“乖乖来，现在过年都是过给别人看的了。”比比谁带回来的钱多，比比谁开来的车高档，比比谁抽的烟有档次，比比谁穿的衣服是名牌。谁有钱谁的脸上就光彩，谁的车高档谁说话就硬气。
老公平日不抽烟，但回家要让别人烟，连个烟都不给人让的话，在乡里是会被人看不起的。
七八年前，老公回家带20块钱一盒的南京，记不清哪一年了，老公说，明年不能再带南京了，你到村里看看去，人家都让的什么烟？中华，苏烟，还有熊猫。我愕然。一盒硬中华45元，一盒软中华97元，一盒苏烟90元，一盒熊猫108元。这是抽烟还是烧钱啊？
城里抽高档烟的都是不用自己花钱买烟的人，除非大老板，谁会自己花钱买这么贵的烟抽？老公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不是烟的事，这是面子。平日里连四块钱一盒的红杉树也要省着抽，大过年的人前人后的还能再抽红杉树？谁丢得起那个人啊。
我理解，人谁没个虚荣心呢？在外面混了一年了，腰包鼓不鼓只有自己知道，鼓了更好，不鼓也要装出鼓的样子，谁愿意让人下眼子看待呢？我说老公你今年也带苏烟，一年一次的面子工程一定要做好，人前人后的晃荡多带劲啊。他倒不以为然，说中华足够了，太胖了容易喘。“表壮不如里壮”，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现在的农村已经行不通了。
我曾经在那个村庄生活了十年，三个饱一个倒啥也不要操心的十年。那十年太有意思了，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春天吃榆钱夏天吃知了秋天吃蚂蚱冬天吃冰凌，以致于我一生热爱那里并扩及所有的乡村。
乡村，在我的印象里就是袅袅的炊烟和纯朴的乡情，我曾经无数遍的歌颂她，我曾经把她当做我心灵的栖息地。直到年岁渐长，开始居家过日子，也就是说开始有了大人心眼，我才发现，乡下不仅不是净土，反而比城里更复杂。
城里人上班的时候上班，上班虽然也有不平有势利有竞争，但总归有起码的规章制度，下班回到家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乡下呢，乡邻终日在一起，你挨着我的地头，我靠着你的宅基地，你占了我的地边，我家的羊吃了你家的苗，琐琐碎碎的利益冲突很多，而解决冲突的办法却不多。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个道理我信奉了四十多年，现在，我不信了，道理是讲给讲道理的人听的，对于不讲道理的人，拳头才是硬道理。不要轻易否定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乡下，这不是愚昧，这是生存之道。如果我在乡下，我也要多生儿子，儿子多拳头才能硬，拳头硬才能不受气。在乡下，从前有德高望重的人来主持公道，现在，到哪里去找德高望重的人呢？谁的拳头硬谁有话语权，谁的钱多谁德高望重。
近年回家，屡屡听说村里仗势欺人的事情，屡屡看到聚众赌博聚众酗酒且引以为荣的想象，不禁令我对家乡灰心。往常回家，我的心都象轻灵的小鸟，我要看看大娘的皱纹多了没，我要看看河沿的树长高了没，我要看看西头池塘里还有残荷没，我要看看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还在没。
现在回家，我仍要到处看看家乡残留的与我记忆吻合的地方，而更多精力却是要照顾方方面面的关系，不能冷落了谁，也不能过分亲近了谁。
看丰子恺先生的漫画，钦羡他终生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如我等普通人，面对生活的牵牵绊绊，时刻需要打叠精神应对外面的风雨雷电，一颗赤子之心早就磨的钝了。
无论家乡变成了什么模样，只要那里还有与我记忆相吻合的地方，只要那些乡邻还在，我都愿意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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